良洲(2-3)

    2023年6月22日

    字数:5,529字

    奔跑。

    全心全意地跑。

    穿空裂岸,物我两相忘地,跑。

    完全的口鼻咽嗓,完全的肺和完全的心肝,完全的骨骼,肌腱,肢体,和踝,所有的狂野绽放的经脉和扶摇的血。

    她的厉趾,兀跖,峭弓,坚掌,和浑凝的跟踵,腾挪闪耀,决然地,壮阔地蹬踢在遍地的泥浆和漫天的泥浆,漫天的大雨之间。

    奔跑如同那些突然在周天纷扬开了的炫目闪电。

    奔跑的少女,乌,的确知道她已经超越过了许许多多的,一同奔跑在田畈和泥沼中的赤身的少女,她也超越了许多奔跑的牛,但是还有更多的奔跑的牛。

    她的赤裸的身体和赤脚奔跑过了漫天的泥和漫天的雨,超越了许多田畈中的水稻根茬,泥沼中的荇和萍,她也在超越了喧哗动荡的桑林之后,望见到临泽的洲岸以前最后剩余下的那些泥沼和飘萍。

    而后滚雷掠过头顶超越了她。

    有一些水牛在受惊的时候跑得比一个赤身的少女更快。

    少女阿乌在她跟随着狼群学习奔跑的时候追猎过兔子和小鹿,她能像狼一样追上许多能跑能跳的小动物。

    狼们的生存智慧是在繁盛的丛林和星罗棋布的水塘泥泽之间长久地跟随牛群,但是要留意着总是保持安全的距离。

    它们并不会主动挑战那些长有锋利的盘转大角的巨兽。

    命运对人是公平的,对一切的大兽和小兽都是。

    人是机会主义者,狼也是。

    追踪的狼所要期待的目标是那些被它们自己的命运追上并且打倒了的牛。

    总是会有巨大的公牛在它强壮,勇敢地巡行完毕自己的一生之后,逐渐地在衰老和疾病中变得步履蹒跚。

    它们会逐渐地从群体中脱离开去,孤单地踟蹰而且陷入内心的冥想。

    落单的病牛会是狼群的机会。

    还有那些过分地自行其是,斜刺里冲出群体去追蝴蝶的小牛犊子。

    如果它恰到好处地冲进了狼群的包围圈里,它也可能会为自己的浪漫追求付账。

    实际上,有些成功的狼在丛林中巡行着追踪的,还有可能是一些穿越过丛林漫游着的男人和女人,机会主义的狼并不是想吃掉他们,狼只是发现可以从他们的遗落和抛弃物中找到有用的东西,狼可以咬碎非常坚硬的骨头。

    而漫游的人群已经非常地熟悉狼,他们也了解狼,居无定所的漫游者们和狼分享了广大的林莽。

    那是有漫游的男人和女人驱赶着成群的水牛在大地的丛林和沼泽中巡行的年代。

    女孩阿乌实际上是在她开始能够跌跌撞撞地跟随上她熟稔的母狼巡行过丛林的时候,逐渐地意识到了她和哺育她的母兽可能有些不太一样。

    当然那些转悠在她周围的大的公狼和嗷嗷乱叫的小狼崽子们也不太一样。

    她的母兽的肚子和奶,一直是她所知道的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事,她的狼用奶水喂养了很小的她,她也彷照着她的奶娘的样子,吃掉了很多流血的兔子和小羊。

    不过在有一天黄昏的,那一个浅水池塘的边沿,阿乌使用她的一副小小的腿脚站立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芦苇丛外的小草地上去的时候,她一时没有意识到她的狼并没有跟随上来。

    阿乌伸张开了她的手臂走向另外一些同样使用两条后腿站立的小动物。

    那些和她一样能用后腿走路的小动物正在浅水里蹦蹦跳跳地抓小鱼,也许是青蛙。

    他们使用一对前爪能做到的那些事看起来很好玩。

    阿乌在那天追逐着她的蝴蝶的时候,斜刺里走到了狼群以外的地方。

    其实那天的她的狼,还有水塘和丛林周围方圆广大的地域以内,正在漫游和下一场漫游的间隔中歇息了下来的牛群和人众,都是知道这些幼崽们相遇的事的,林莽的巡行和栖居者们通过气味,声响,还有风水的行止动静就能够知道他们周围正在发生的事,不过他们评估了形势,判断可以不需要采取行动。

    狼停留在它的藏身的地方观望,有一些女人在附近挖掘某种水生开花植物的膨大的根。

    狼孩阿乌在她逐渐地长成一个身体挺拔,苗条,胸脯丰磊的少女的漫游路途中,跟随着她的母狼妈妈奔跑和狩猎,但是她也在那些黄昏的水塘边上,寻找到了和她比较相像的人类玩伴,至少她现在在看到了升起来的月亮的时候,可以不光只是伸长了脖颈悠扬地嗷嗷叫了。

    苗条的阿乌笑着说,月亮很好看啊。

    她和那些漫游男女的孩子们在一起抓青蛙的时候学会了说人话。

    有些男孩子在越升越高了的大月亮底下更多地瞥过了阿乌的胸脯。

    有一些男人和女人们围坐在燃烧的篝火前边谈论他们的牛,还有他们明天将要启程前往的下一个目的地。

    他们在瞥过了几眼正在稍远的地方玩耍的少年的时候,也会谈论到丛林和狼的女儿阿乌。

    她肯定是在只能吃奶的时候就被弄丢在了野地里的,还好遇见了喜欢她的狼。

    她很可怜啊,可是也很幸运。

    不过等她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时候,还是得嫁给一个男孩子的吧。

    不过他们那时正在驱赶着牛群走到更低一些的临水平原上去。

    居住在平原上的人们喜欢建造一些不能搬动的土木房子,然后就会一辈子,一辈子地,一直厮守在里面。

    他们住得很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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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话说回来,除了那里有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湖可以捕捞到很多的鱼,虾,和螺蛳,可以驯养他们喜欢的大龙以外,他们确实需要守候在那里,等待他们撒下的水稻种籽慢慢地发出芽来,拔节和抽穗;他们为了烧铜和烧陶而垒砌的火窑也不会长出腿来自己走路搬家。

    能够使用绿色的石头烧炼出铜器的人一定得到了天地中一切大神的护佑,没有人能用木棒和石刀打败铜的钺和铜箭头。

    驯龙的族裔在湖边的湿地平原上不会遇到拥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向他们发起挑战的人。

    他们在那一整片可以朝向任意的方向奔跑许多天,许多夜,仍然不能看到边沿的广大的林莽当中,也不会遇到能够挑战他们的敌人。

    但是他们愿意和放牧水牛的漫游者们做朋友,因为他们需要得到很多牛肉和奶当做吃食,他们也要为一直护佑着他们的一切诸神奉献很多牛。

    各尽所能,按劳取酬。

    他们总是会在湖边安排一些有鱼和桑葚酒的宴会款待到访的水牛牧人,并且提供很多鱼干,稻米,甚至非常奢侈的丝绸衣服和铜造的珠子、环镯交换他们想要的牛,他们也愿意付出很有价值的海贝换牛。

    珍贵而且轻薄的海贝携带方便,也容易保存,可以留待在以后的不同时间和不同地方,为了即时的需要交换到各种不同的事物。

    自从大湖边的湿地平原开始,一直到几天几夜都行走不出去的广大的丛林,栖居或者漫游其中的,所有人,都会知道海贝的价值,腰缠有许多连贯的海贝的人当然会是一个朋友遍天下的人。

    实际上仓房中储存有许多海贝的,强大而且富裕的驯龙、炼铜、种稻和纺织丝绸的湖畔定居者们也会像他们总是希望获取到水牛那样,一直都希望可以获取到很多的不被他们认作朋友的人。

    他们需要有很多的人力,和人工,参加那些炼铜,种稻和纺丝的事。

    他们也需要为一直护佑着他们的一切诸神奉献很多活人。

    如果我们遇到的一些活人并没有被当做朋友使用的价值,那么就应该把他们都当做牛,或者牛肉那样地用了。

    这样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其实并不是不合情理。

    在那一天月亮已经偏向了很西的深夜里,已经开始在白天跟随着自己的父亲学习绑牛腿的男孩子,想要知道少女阿乌对于大湖的想法。

    前往大湖只剩下了最后几天的路程,他们已经能够嗅闻到那种带有一些浑沉意味的水腥气,和走近林间积蓄的清浅池塘的时候感觉不太一样。

    阿乌也许并没有告诉她的从小的玩伴,她和她的狼是不是还愿意继续往前走。

    狼的生命和人相比不算很长,她的最温暖的母狼在那时应该已经离开了。

    狼和许多的兽类一样,敬畏看起来比它们自己更加高大的活动物。

    阿乌在她开始使用两条后腿直立起来走路以后,看起来比所有的狼都要高出很多,女孩现在是她的狼群里最受敬畏的高大的母狼,她率领着所有的狼。

    除了她还没想清楚应该拿他怎么办的那个人类男孩,她也要考虑关于狼群的事。

    那天早晨牧人们和牛一起启程走出了丛林之外,丛林中的有些地方传出了狼的号叫声音,但是这一次狼群没有再跟随他们。

    男孩在他至今为止的全部一生里已经见到了许许多多的牛。

    但是他在那片朝向滨湖湿地延伸下去的丘陵漫坡上,所见到的上百数量的牛,聚集在一起伫立,张望和攒动的样子,仍然使他感受到了被冲击的震撼力量。

    那里可能是一处距离大泽最近的比较高平的台地,住水的驯龙者使用那块地方临时地集中起他们交换和接收到的所有的牛。

    他们使用许多粗大的原木柱子和条杆建造的圈牛用的栅栏壁立而且绵延,看上去不光是牢不可破的,它也像是在宣示一种威权主义的不容置疑和不准乱说乱动性。

    男孩在他漫游丛林的人生经历中并不习惯见到这种事。

    或者是,牧牛的少年可能并没有对他自己大方地承认,那天他被狠狠地吓着了的真正原因。

    那一天他所看见到的并不只是成百成百的完成了交易的牲畜。

    他在那一片山缓坡上建造的更多木栅栏里,还看见了许许多多和牲畜一样被集中地关禁住的男女人口。

    少年没有见过这种事,他也不能再把自己的眼睛从这些事情上移开。

    有一个很大的木栏监牢里边是牛,紧挨着的下一个监牢里塞挤满了的全都是女人。

    当然那里也是关禁有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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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们单住的圈子相隔得更远一些,那里还有很多带着铜钺和刀的平原战士巡查看管。

    当然是男人更可能想要反抗或者逃跑,而女人比较听话,所以就把她们和同样会听话的牲畜安排在了同一处地方。

    木栏中的女人们穿着的衣衫褴褛,也有女人的上身甚至全体光裸暴露。

    少年想她们应该已经走过了很多的路,她们也肯定在路上受过了很多的苦。

    那些长有一头棕色或者是深金色头发的女人走过的路程可能会更长,因为她们特别尖峭的鼻梁和暴露出来的糙白皮肤都是少年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她们本来一定住在一些很远的地方。

    少年也是第一次见到那种身体黝黑,嘴唇厚实的矮小女人,她们的头发全都很奇怪地打着卷。

    再有就是,他后来在这一切之中,或者是在排除了这一切的,之外,他所见到的那一双油亮闪耀,颜色就像暗铜的光裸腿脚。

    生有那样一双腿脚的女孩子一定特别能跑,这倒是一件他在丛林里漫游的时候就很1悉的事。

    少年知道他自已朝向那个方向看望过去的时间已经太长久了,他的神色也有些太过分的沉迷和恍惚。

    他其实是在发先自已的新脏突然很猛烈地蹦跳起来,热血翻涌冲上了脸面以后,才在恍惚中认清了那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那件事是阿乌。

    他在丛林外边见到的阿乌和许多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女人一起待在木栅栏里,他当然能够把她认识了出来。

    丛林的牧人们以后留住在山坡底下宿营和休息。

    他们先在得到了很多的稻米和海贝,并不着急启程赶路。

    少年在那些天里仍然有些恍惚地继续沉迷在奔跑和月亮之间。

    他想象了一个非常习惯于丛林的小女孩子,走到了距离湿地平原太近的地方而可能遭遇的危险。

    女孩虽然很聪明,可是也许还没有机会弄清楚那种林边农民设置的捕兽陷阱,当然要是直接撞上了一伙平原猎人麻烦就会更大。

    要是她一开始就带着一些狼返回到林地深处去就不会有问题了。

    也许那些狼花费了比较长的时间继续徘徊在林地的边缘。

    他想,也许她对于等,还是不等,产生过一些犹豫和迟疑。

    少年想像了他们牛群里的那条领头公牛的样子。

    他爸用那条牛换来了一副样貌威风的铜箔面具。

    戴上了铜脸以后的人会变成一个很勇敢的人,他可以更加大胆地想事和做事,因为不管是神还是人都没法辨认出来铜脸后边藏着的到底是谁,把事情做坏了也不太要紧。

    那头牛先在可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关牛的栅栏圈里,另外一边圈的是女人。

    头牛的力气太大了,他们还给它的腿上拴住了苇草编的粗绳索。

    要是那些草绳让人割断了,再拿把燧石的刀锋往它的屁股上捅一下,可真不知道它窜跳起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

    反正是,后来下着大雨的那天晚上天色太黑,等到大家发先出了事的时候,他们所能看到的就是沿顺着整片山坡,正在朝向他们狂奔下来的许许多多的牛,还有许多的人。

    翻滚的浓云底下电光绵延,霹雳乍破,牛在受惊的时候只想要跑,混在了牛蹄子牛腿中的人也都只能跟着跑,否则就可能会被踩成了一个大肉饼。

    雨夜以后的早晨云开日出,满天出奇的蓝。

    在那一整个大晴天里沿湖的人民都在整片湿地平原上到处寻找跑丢了的牛。

    三三两两地游荡着的牲畜们大概已经使用完了蛮牛的力气,它们先在倒是都算温顺和听话,有些摔断了腿的牛趴在沼泽地里,粗声地喘气,在它们的身体边上漂浮着淹死了的女人的尸体。

    到处都能看到很多被踩死和撞死的女人,当然也有很多女人坐卧在她们最后能跑到了的地方发呆,她们也都使用完了全部的力气,只想呆在原地等待命运反正总会为她们安排上的,随便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再下一场恶作剧本。

    栖居在大地上看到星天旋转的人会在不同的时间看到不同的星星,或者是他们相信自已看到的星星。

    大多数人相信那一晚暴雨中的打雷闪电距离牛住的台地太近,被吓狠了的牛使出要拼命的力气撞倒了围栏。

    有人看到它们在圈子里横冲直撞的时候,后边的牛角都把前边的牛屁股捅出了血。

    可是也有人坚持说自已在那天的深夜里听到过台地上传出来森林狼的悠长嚎叫,所以也许是有孤狼把牛弄受惊了也说不定。

    按照以后清点的情况看,他们应该已经找回来了大多数的牛,当然他们也把那些一眼可以见到的逃跑女人全都关回了围栏,可是随便哪一个泥沼边上的芦苇丛里都有可能藏进一个已经死掉,或者死掉了一半的女人。

    一个皮肤糙白或者特别黑的蛮方女人并不能值到几个海贝,对于那种事就并不需要太过认真。

    也有一些家住在大泽堤岸边的居民相信他们曾经见到过跑到了最远的女孩子。

    按照他们那些可能认真也可能不算很认真的亲眼所见,他们说后来能够领先跑在了最前边的女孩跑得非常非常快,就像一条狼一样快。

    她和一些跑得最快的大牛一起一直奔跑到了湖边上都没有停。

    她可能是在有些闪电的照亮里,跳上了一条最大的公水牛的背嵴,水牛不会怕水,那样地跑着的水牛肯定也没法收住腿,女孩和牛就会一起冲进大湖水面上正在刮起的风暴当中了。

    放牧水牛的少年在他返回丛林的路上回头眺望的时候,认识到了湖边的平原很平,偶尔遇到的几处台地也几乎并没有高过黄杨和桑树的梢头。

    我们在一个很平的归程上已经不能眺望到很多我们所背对的远方了。

    比一个有湖水的远方更远会是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大概也没有人关心。

    少年能够嗅闻到的浑沉的腥气渐渐变得轻薄。

    他在他1悉的丛林里有时候会走近到一些林间积蓄的清浅池塘边去。

    有一次他背贴着一棵野栗子树慢慢坐到地下,安安静静地哭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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