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担走上前,看着姬老此时的模样,嘴唇嗡动,却又没有了下文。
“来了?”
姬老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没有了往日里对后辈的莫大期许和殷殷盼望,那笑容不仅没有半分的和蔼之意,反而显得有些嚣张和张狂。
“今天再给你上一课,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活了百余年的武道宗师!”
洪亮而又激昂的声音完全不似自百岁老者的口中发出,昔日所缠在他身上的暮气在这一刻已尽数散去,唯有蓬勃的朝气在那已是压抑许久,干涸好似荒漠的身体中迸发而出。
亦如宝剑出锋,青竹破土,梅展暗香。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已经上了年纪的老马,做好了去拥抱自己雄心壮志的准备。
“您还可以再等几年吧?再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我大概便能抵达到您所说的大宗师的境界。虽说不一定能够冲击先天,可再给我十年,未尝不能做到。
先天之境,现在还只是揣测,是按照理论去分析理应有这样的一个境界。可理论和实践之间所需要面对的问题是完全不同的,不是存在就能抵达。”
顾担看着姬老,还是开口劝慰道。
所谓的先天之境到底存不存在都是两说,按照道理来讲可能存在,可谁又知道需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够做到?
连宗师都需要面对气血见障和五行交感的磨难,宗师之上所谓的先天之境,也极有可能有所限制!
万一如同晋升宗师的时候所需要面对的【五行交感】那样,有一个尚且为世人所不知的关隘阻挡在那里,满足不了最基础的条件就无法抵达,那姬老的一切努力便都成为了无用功,一头撞在了南墙上,还再也无法回头。
姬老听着顾担的劝慰,忽然就笑了起来。
“小子,我问你,第一个宗师是怎么来的?”姬老问。
“嗯?”
顾担一愣,他当然不知道第一个宗师是怎么来的、究竟是谁,连各国留存下来的史册上都没有关于这方面的记载。
这个世界的历史有着明显的断层,方方面面中潜藏着另一个庞然大物的踪迹,如今那庞然大物虽未显露出身形,可偶尔被人察觉到的点滴,便足以让宗师都心颤不已,相比于求仙问道,武道的光芒就不由自主的黯淡了许多,少有人去真的去费尽心思的思量。
可按照现在武者晋升宗师所需要去面对的磨难来说,第一位宗师应当一个磨难都少不了,甚至还多走了很多弯路。
“我也不知道。”
姬老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直言道:“第一位宗师是谁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发现这条道路的也不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条路留了下来,千百年后还有人继续去走。
今时今日的武者啊,皮膜、筋骨、练脏、凝髓,好似按部就班就能走到武道的尽头,每日沉浸在勤学苦练之中,少有去思索这背后一切根由的原因……
这很不好。”
他的目光环绕在藏经阁中成千上万难以计数的书籍之上,声音沉稳而有力的说道:“第一位宗师,必然是不知道练脏之后该如何继续前行下一步的。气血见障那一道关隘,需要的是用真气消磨掉自己的血肉,再用真气细细打磨,等待新生的血肉成型。
你没有面对过这一道关隘,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苦痛。与之相比,万仞加身也不过寻常刑罚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这种自虐一样的酷刑,绝非一日就能见到成效。必须要十年如一日的苦功,直到新生的血肉和经络能够全然适应体内的真气,才算大功告成。可在此之前,一切的进步与苦难相比,都太过微弱,除了苦痛之外,收获微乎其微!”
那双苍老的目光直视着顾担的双眼,眼眸中似有烈日升腾,姬老的声音也不由自主的拔高了些许,“我一直都在想,第一位宗师,究竟有着怎样的信念,才能支撑着他去做这种全然无法预料到结果的事情,并且持续了足足十余年!”
不知道结果的忐忑前行,哪怕一刻都难以承受;知道具体的结果后,路上再多的苦难也只是为了最终的风景。
气血见障,所见的绝不仅仅是自身血肉之间的磨难,还有心中的障碍。
第一位宗师,以怎样的意志,走在未知结果的路上,为天下武者开辟出了一条新路?
那个时候,第一位宗师也必然不会知道气血见障之后,还有着另外一道天堑挡在那里!
“直到我老了。所有的亲朋旧友全都离世,连我名字都没有人敢念叨出来的时候……我才有所明悟。”
姬老的声音略略低沉了下来,“当凡尘中的一切都已经远去之后,最能使人坚定不移,不为岁月所扰的,唯有一颗向道之心!”
宗师寿至百二十岁。
而绝大多数普通人,是人生七十古来稀。
一位能够接近寿元大限的宗师,势必曾亲眼见着了一个个挚友、亲朋、家人、眷侣一步步走在了自己的前面。
悲欢离合,总无情也!
当所有感情的枷锁卸下,物质的追求也变得乏味无趣,该用什么来继续支撑着人继续走下去呢?
唯有理想和信念!
姬老的信念,便是一颗再纯粹不过,被岁月的力量打磨到了极致的向道之心!
在第一位宗师出现之前,所有走在气血见障路上的武者都不知道有没有结果,但总要有人走下去。
实践是检验认识的真理性的唯一标准。
没有尝试,就没有未来。
前人踏过的路终将会成为后人的垫脚石,无论正确与否。
而姬老已经走到了武道的最前方,在大限到来之前,他要去试试,试试武道宗师是否便是武道的极限!
“一颗向道之心,是超脱一切的珍宝。你现在还如此的年轻,哪里轮得到你去做些什么?我这种老家伙可还没有死呢!”
姬老拍着胸脯,他分明是一副瘦弱而干枯样子,此时站在那里,又好似一座能够遮风挡雨的高山耸立,哪怕面对未知的前路也毫无半分的退缩。
没有大毅力、大气魄,决然无法走通最开始的宗师之路。
这么多年过去,后人也不能一直躺在前人的余泽上安安稳稳的等死。
如今到了他以大毅力、大气魄去为武道再试新路的时候了!
“老夫这一生,一百一十二年!曾纵酒狂歌于草莽,顾曲留恋在青楼,知交遍布天下处,狂名流传茶肆间,杀退过恶贼千百遍,亦受得那皇帝杯盏往来迎!
承得住一时风光,耐的了十年寒苦,终成一代宗师立人前!”
姬老大笑着,豪迈干云的声音震的周遭的书架都在抖动,上面的书籍的书页被晃荡开来,透着墨香的书页被翻动,露出其间的点滴文字,便是千百年岁月余留下的一角斑斓光影。
“此后镇守藏经阁,护国安邦几十载!尝便功名利禄归去来,把玩荣华富贵于心间!才感三分少年气,转眼鬓丝白发添!亲朋故旧皆远去,尘土埋身不待时!世间曾留吾名讳,而今却成一老翁!”
姬老分明是在大笑着,眸子之中那难以言喻的悲哀却浮现在眼前,盯着面前与他相比年轻到不像话的顾担,言道:“可叹孺子不知浅,竟敢把话放在我身前!”
他的手掌重重的拍在顾担的肩膀上,那苍老的眉眼年轻了起来,昔日那桀骜不驯的魂灵又回到了这副身躯之中,姬老狠狠的拍打着他的肩膀,像是要直接将他砸在地里似得。
“小子,你在教我做事?”
第143章 更高层次
顾担目露无奈之色。
姬老并不听劝,心意已决。
从顾担认识他到现在,过去了五年的时间。
可对于姬老而言,这一次拼搏的背后,是几十年的积淀和努力。
遇到顾担,姬老也只是想留下一份传承,而晋升先天之境的理想,其实从未放在过他人的身上。
这是一代宗师的保守和自信,彼此间并不冲突。
人寿有尽,少有宗师肯安安稳稳老死在床。
姬老宁愿少活几年,也要把握时机尝试冲击先天之境,便是做好了一切将终的准备,哪里会因为三言两语有所动摇?
“您老即是心意已决,我自然也不好再劝。”
顾担微微颔首,“无论成功与否,替您护法总归是没有问题的。”
姬老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你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未免太过惜命。咱活了一百一十二年,那可是几代人的时间,连皇帝都换了四茬,这人间还有什么事情是没有经历过的?早已无甚可留恋之处!
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算得了什么?无非还是那些万变不离其宗的事儿而已,你没看烦,我可早就看烦了,咱待在藏经阁的好处就是图得书多事儿少还清净!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守住了。
自此之后,世间道义、王朝兴衰、人情冷暖……这些东西都不能再将我束缚,我后半生活着只为一件事。”
他转过身,慢慢的走出了藏经阁,声音在空中飘落、荡开,这位曾镇守藏经阁数十载的武道宗师毫不犹豫的向着前方走去,一路上都没有回头,更不见丝毫留念惋惜。
“那就是冲击先天之境!”
笃定的声音在空中落下,便似振聋发聩的惊雷劈斩。
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
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而今,他就是那一位有志者。
天光明媚。
此时正是夏季时节,赤阳高悬于天际之上,猛烈的阳光仍旧炽热难挡,那瘦弱的身影行走在阳光之下,有影子投射在他的身侧,有些短。
“踏、踏、踏。”
脚掌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接连响起,且变得越来越重。
姬老的气息也在不断的向上攀升着。
映照在地面上的瘦小而纤薄的影子竟也在变得厚重起来。
干枯瘦弱的身躯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高大健壮,原本像是披在身上的月白色的袍子也被厚实的肌肉硬生生撑开。
就连松松垮垮皱纹横生的脸颊也变得俊逸而又丰润,那脚掌每一次落在地面上,便像是自岁月中取回了一部分曾丢失掉的东西。
浑厚浩荡的真气汹涌澎湃的发散而出,积蓄到了极致的火山终于稍稍掀开了一角!
当走到最终的目的地前方,姬老像是换了一个人,再不见半分的老态,任谁看到都不会觉得这位武道宗师像是命不久矣的样子。
道路的尽头是一间格外古朴而简陋的石室。
没有皇室的庄重威严肃穆,单薄的灰色石质堆砌而成的屋子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土包,这样的建筑放在皇宫之中多多少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然而,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因为这件石室是姬老闭关之所在,所以即使在皇宫中,它也是最为出众的那一个,少有人能够进去看一眼。
姬老伸出宽大而厚实的手掌,只是轻轻一用力,石室的门便打开了。
这里并没有上锁,当然,也没有什么值得记挂的东西。
说到底,也只是一个用来闭关的屋子而已。
顾担跟随在他的身后,一同走了进去。
第1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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