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节

    二人嘀嘀咕咕了好一阵。

    这君臣二人的声音虽说不高,却也不是咬耳朵,完全避开其他人的耳目,在场的人也都几乎听明白了。

    只是……

    这让杨荣等人的脸不免有些发青。

    好好的鼠疫,怎么说着说着,却又成了买卖?

    此时,大家又不敢阻止,便只好耐心地等着。

    朱棣此时来了兴趣:“意思是……要卖马灯?”

    张安世笃定地道:“对,陛下,卖了马灯之后,这马灯是一门大生意,最紧要的是,马灯卖了出去,它就需要每月购置煤油。”

    朱棣深以为然地点头,接着便道:“这个事,要抓紧着办,马灯已开始制造了吗?”

    张安世如实道:“已经出来了几个样品了,臣想大规模地制造,所以务求廉价,物美价廉,才可想办法将蜡烛彻底淘汰掉。”

    朱棣点点头,随即就道:“下一次,取几个马灯来给朕看看。”

    “遵旨。”

    张安世接着道:“臣其实还有一事要奏请。”

    ……

    胡广:“……”

    胡广气息开始有些不稳了,他已经忍了又忍,可现在……

    他显得有些义愤填膺,鼠疫这么大的事,谈了一半,居然跑去谈他们的买卖。这岂不是将国家大事视若儿戏吗?

    这胡广距离杨荣较近,趁着朱棣和张安世专心于他们的君臣奏对时,悄悄地靠近了杨荣,低声咕哝道:“杨公……这有些不像话。”

    他声音压得很低,有若蚊吟。

    杨荣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了胡广一眼,却还是同样低声回复道:“这是好事啊。”

    “好事?”胡广皱着眉头,声音微微变得高亢,好在张安世那边说话吸引着大家的目光,倒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杨荣道:“你相信,天快要塌下来了,这时候威国公尚且还能谈笑风生,且满心想着他的买卖,这就说明,鼠疫的事,他已有十足的把握了。如若不然……此人畏死,只怕早已吓得瑟瑟发抖了。”

    胡广:“……”

    胡广细细地咀嚼着杨荣的话,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却还是忍不住道:“可还是不像话。”

    杨荣却道:“能解决眼下天大的难题,便是活人无数的旷古未有之功!至于其他的细枝末节,又何必计较?若是什么都计较,会很心累的。胡公……你心思本就浅,要将这心思放在关键的地方。”

    胡广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内涵了什么。

    不过细细一想,却也觉得杨荣之言,十分有道理。

    说来说去,好像还是自己心事太多了。

    ……

    另一边,朱棣背着手,盯着张安世道:“还要奏请什么?”

    “这烟……”张安世指了指掐灭的烟,道:“陛下,此烟有毒,可也有一些用处,臣原先在想……这东西……待解决了鼠疫之后,便铲除掉,不过……臣又在想,或许将来,这东西还有用处,既为了防止此物祸害天下,陛下不妨下一道禁令,不得授权,关内诸省不得种烟草。便是各地藩土,也不得引种。”

    朱棣噢了一声,这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不过张安世特别提起这个,总是觉得怪怪的。

    他压下心头那股奇怪,又道:“还有吗?”

    张安世道:“要害,就害臣吧,将来若是再有什么鼠疫,或者用得上这烟草的地方,可怎么办?就请陛下另下一旨,只准新洲种植烟草,如何?”

    朱棣道:“新洲?”

    张安世道:“臣查过了,烟草这东西,确实适合新洲种植,只有这烟丝,不得进入关内售卖。”

    朱棣听罢,倒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多猜测,却道:“烟草的事,朕不懂,可朕却懂你,你实话说,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利可图?”

    靠自己猜多累,还不如直接问呢!

    张安世连忙睁大了眼睛,道:“陛下将臣当什么人?”

    朱棣却是不语,只直直地继续盯着他。

    在朱棣的目光逼迫下,张安世终究败下阵来,最后乖乖地道:“陛下,此物有毒,可毒性慢,若是在关内生产售卖,难免毒害军民百姓。可在关外和其他地方,此物若是售卖,确实可以挣那么一丁半点的银子,臣主要是在想,新洲的人口稀少,土地却是颇多,若都种粮,粮食倒是够吃了,可多余的粮,若是拿船运出去售卖,只怕运输的价格还是高了一些,得不偿失,不如种植一些经济作物,给臣挣一点仨瓜俩枣的钱,臣也好借此招募一些人开垦,让新洲多增一点人力。”

    朱棣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不禁道:“哼,你还想糊弄朕?果然是有利可图!不过……张卿历来有功于朝,你既想挣一点银子,那就准了。朕下旨,关内和诸藩国,都不得引种此物,违者诛之。新洲的烟草,是不准进入关内吗?关外和诸藩地呢?”

    于是张安世如实道:“那里可以,臣主要是想做一点海洋贸易。”

    朱棣扫了亦失哈一眼,便道:“亦失哈,你记下,待会儿教翰林拟诏。”

    亦失哈忙道:“奴婢遵旨。”

    张安世刚才还以为朱棣不愿意呢,此时听到朱棣如此爽快,一下子松了口气。

    而后,他意识到……新洲终于……要发达了。

    大明的对外贸易,是永远不用担心的,哪怕是最贫弱的时候,靠着瓷器和丝绸,都有大量的金银流入。

    而现在新洲,也多了一项贸易的神器,凭借着这个,足以确保源源不断的金银,可以流入新洲,有了大量不菲的收入,就不愁没有外来人口流入了。

    想要牢牢占据一个地方,无论是军事征服还是文化侵入都有效果,可再大的效果,也抵不上数不清的移民。

    至于丢掉大明的市场,张安世倒是无所谓,未来靠着西洋和倭国,还有朝鲜国,甚至将来更远的天下诸国,都足以让新洲暴富。

    张安世此时心里乐呵呵的,连忙道:“陛下大恩大德,臣无以为报。”

    朱棣摆了摆手,便道:“好了,好了,方才我们说的是什么?”

    张安世立即拉回了思绪,道:“鼠疫。”

    朱棣这才想起来,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愧疚之心。

    在这样的灾祸面前,自己怎么就突然跟着张安世一道兴致勃勃地谈起买卖呢?

    于是他立即绷起了脸,掩盖住心头的那份尴尬,肃然地道:“这样说来,京城若有鼠疫,也可解决?”

    张安世认真地道:“有了福建那边的经验,臣敢担保,可以解决问题,现在最紧要的是,要让这建宁发生的事,广而告之!”

    “如此,才可让军民百姓们知道,鼠疫不足为患,等大家的心态都平和,再传授防疫之法,也就可以事半功倍了。”

    朱棣颔首:“此事……”

    他看向杨荣等人,眼中带着严厉,道:“卿等可都听明白了吗?”

    大臣们立即道:“臣听明白了。”

    朱棣便吩咐道:“文渊阁与六部,要在各州县放出告示,还有邸报中,也要大肆报导。自然……这些还是其次……张卿这边也要抓紧……想办法拿出你那些药来。”

    朱棣恢复了信心,一扫此前的忧心忡忡,此时又有几分志得意满的模样了:“若是鼠疫当真可平,朕便亲自前去告祭太庙,好教太祖高皇帝知道……”

    众人纷纷高呼万岁。

    此时,大家的心情都松弛下来。

    连张安世告辞之后,也是走路带风。

    杨荣却在后头快步跟上,叫住张安世道:“威国公,是否可以将这解决的方法,拟出一个章程出来?文渊阁和六部这边,也可照着章程来执行。”

    张安世好说话地道:“这个好办,我明日清早,便让人送来。”

    杨荣微笑,凝视着张安世道:“威国公果然非同凡响啊,此次……威国公若是真能平息鼠疫,便是天大的功劳。”

    张安世微微一笑:“区区寸功,不足挂齿。”

    杨荣左右张望了一眼,却是点拨道:“陛下要去太庙祭告太祖高皇帝,难道威国公不知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这话还真是将张安世问倒了,张安世一头雾水地看着他道:“难道不是通知太祖高皇帝吗?”

    杨荣又笑,一脸别具深意的样子道:“以后你会明白的。”

    张安世却是不肯了,可不能够这样的,说一半留一半,想干嘛。

    于是道:“杨公,还请赐教吧,你这话说一截,我睡不着。”

    杨荣却又笑了笑:“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是……此等事,不能说,妄测帝心,是大忌。威国公还是自己想吧。”

    这话说的张安世心里愈发的狐疑起来,心头就更加好奇起来了。

    于是他觑见姚广孝恰好在前头走,便告别了杨荣。

    他追上了姚广孝,道:“姚公,我想好啦,我要给你烧一个比你还大一圈的舍利出来。”

    姚广孝吓了一跳:“威国公,贫僧年纪大了,方外之人,虽然有时对于生死的事,也有几分淡泊,可若是能寿终正寝,多活几年,贫僧……也绝无死念。”

    张安世诧异道:“这是什么话,谁让你去死?”

    姚广孝道:“你开出这么高的价码,依着你这锱铢必较的性子,这肯定是有危险的事要托付。”

    张安世道:“姚公啊姚公,我视你为自己的至亲长辈,你这样想我?”

    姚广孝可不吃他这一套,道:“你还是说一说,到底存着什么心思吧。”

    张安世便也不多啰嗦了,道:“方才陛下说要告祭太庙,是什么意思?”

    姚广孝诧异道:“你竟也看出来了?”

    这家伙平日也不笨呀,连这个也没看出来?

    张安世很实在地道:“我没看出来,所以才问你。”

    姚广孝便微微一笑道:“没看出来,为何要问?人不要自寻烦恼,好好地想着怎么将这鼠疫的事办好才要紧。”

    张安世听罢,更是一头雾水了。

    这怎么看着,其他人都懂,就他不懂?

    见张安世一副想继续追问的样子,姚广孝率先道:“贫僧是不会告诉你的,不是因为你我之间,关系不够亲密,所以才隐瞒你什么。而是有的话可以说,有的话,死也不能说。你也别多想了。”

    张安世禁不住叹口气道:“为何你们看得出来,我却看不出?真是怪哉,明明我比你们……”

    姚广孝听罢,露出不屑之色:“你这是什么意思?哼,你还嫩着呢,虽然你这小子平日里有许多突发奇想,确实令人匪夷所思,可你想的事,是怎么利用万物去解决问题。而贫僧穷尽一生,想的却是怎么去琢磨人。你别小看这些门道,人心比万物可要复杂得多。”

    张安世倒是老实起来,道:“受教,受教,那下一次,烦请姚师傅教一教我。”

    “你不必学。”姚广孝很认真地告诫张安世道:“其实啊,人愚蠢一些好,愚蠢的人有福。贫僧绝没有诓你,如若不然,你看贫僧,算计了一辈子,可得来的是什么呢?名为陛下肱骨,却不得继续在空门之中,更不敢娶妻生子,也不敢封侯拜相,这……就是贫僧的代价。”

    张安世道:“姚师傅的意思是……”

    姚广孝道:“当天下人都知道,我姚广孝怀有帝王之术的时候,那么方才所言的东西,就和我姚广孝无缘了。似你这样,不去猜度人心,不学屠龙之术,现在岂不是快活无比?既掌锦衣卫,又可裂土分封,所以啊,凡事都有代价,你要向我学的那些东西,对你而言,代价是不可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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