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节

    他忍不住想要发泄,于是下意识地咬着牙,最后从牙缝里蹦出一截话来:“入他娘的的张……”

    可话到此处,便戛然而止,虽是在车中,而且说话很小声,可高祥却一下子,就像是做贼心虚一般,又将这后半截的话,生生吞回了肚子里去。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掀开了跟前的车帘子。

    却见那耆老等人已被制住。

    他紧了紧拳头,脸上露出了冷漠之色,淡淡道:“阻拦本官,在本官驾前失礼,这还是读书人吗?读书人明事理,更是罪加一等,不必送县里治罪了,送栖霞府衙……痛打!”

    他顿了顿,又道:“将他的儿子也一并拿下治罪,违抗军法者,一个不饶。”

    这个时代的消息,是极闭塞的。

    可是在太平府,在读书人的圈子,却是消息灵通得很,很快,这消息便不胫而走。

    这时,大家才意识到是动真格的了。

    不只是士绅和地主们察觉到不对头,便连各县的官吏,也立即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这其实也很简单,毕竟高同知从前是老好人,现在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他在府城里办公,一定知道一点什么,连他都如此,这就意味着,这事非要执行下去不可,谁敢在这上头玩花样,就是找死。

    于是各县县令,连夜召集人,询问清丈的工作,而后组织人次日火速下乡,雷厉风行的开始清丈,清丈的工作,极为严格。

    又过了两日,一个保长和两个甲长因为阳奉阴违,直接被县令下令杖毙,尸首直接张挂于县衙,贴出了榜文告示,严令违抗令者斩。

    这消息,一个个地传到了栖霞,栖霞这边……许多人便已知道,这靴子算是落地了。

    当下,不少的牙行开始下乡,招募壮力,这栖霞本就缺人,如今有这么多的壮力,就再好不过了。

    到了次月月中,张安世规定每月月中举行一次月会,各县都要派人来。

    府的各衙的人也都到齐。

    这时候,大家聚在一起,已经不再抱怨了。

    人嘛……大抵就是如此,一件事,你开始干的时候,会纠结会拧巴。可事情慢慢推行下去,你就不会去多想了,甚至你会给自己找理由。

    譬如这样做,也是为了清除白莲教。

    那些士绅……确实太过分了,这么多的土地,竟还藏匿了这么多的税赋,岂有此理!

    道德是随人而定的,从前不道德的事,在这太平府,却又变得道德起来。

    再加上张安世组织各县的人隔三岔五的学习,无非是讲授一些白莲教的危害,百姓失地之后成为流民与白莲教勾结的危害云云。

    此时,大家齐聚于此,气氛倒是融洽了许多。

    张安世先前已看过了简报,而后笑吟吟地与众人入座。

    这时,他道:“清丈的情况,执行得很好,尤其是芜湖县最优,清丈出来的田亩数目,足足是从前的一倍,这样的话,将来纳粮和收税,就算是有了依据了。”

    那芜湖县令笑了笑,忙是起身:“下官……”

    张安世压压手:“客气话不要说,现在大家的时间都很紧迫,这芜湖县干得好,自然也要有奖励,我与高同知商议过,今年芜湖县所有官吏,发放绩优奖,但凡是当差的,每人每月二两银子,大家要过日子嘛,总不能差饿兵。”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至于芜湖县令,办事得力,此番也算是一桩功劳了。我思来想去,不能不赏,所以昨日便上奏,陛下特别恩旨,暂时令他仍为职衔,加官一级,定为从六品。这是陛下格外开的恩,周县令,你剿贼有功,这是你应得的。”

    那芜湖周县令的脸一下就胀红了。

    从六品的话,应该是州里的同知官,这岂不是意味着,将来若有什么空缺,他便可顺利递补了?

    这才一个月功夫,竟是直接官升一级了?

    第290章 亡天下

    周县令只觉得晕乎乎的。

    拼命的办差,不过是因为求生欲罢了。

    可哪里想到,稀里糊涂的,他升官了。

    而且还是特旨。

    这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

    因为人与人不同,官与官也是不同的。

    像那些朝中的清流大臣们,如御史还有翰林的编修们,看上去好像跟自己都是七品,可人家要升官,就跟玩一样,哪怕什么功劳都不立,三两年升一级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自己不同啊,自己是小小的县令,县令要往上走,却是难上加难,有时候可能一辈子,都待在这七品的位置上。

    哪怕是运气好,熬个十年八年说不准能往上走一走,可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差不多这辈子到头了。

    如今自己不过是办了月余的差,就得了一个官,虽说还是县令,却已显然……将来总能解决职缺的问题。

    哪怕不解决职缺,走出去也带风啊。

    他忙起身,行礼:“多谢公爷。”

    他声音嘶哑,却又带着几分真挚的感激之情。

    此时倒不是趋炎附势,而是自己在小小县里,干的再好平日里也没什么大人物关照自己,将自己当做草芥一样,现在,威国公这样的人,居然主动上奏为自己表功。

    古人情商高,一般将提拔自己的人叫恩府,因为世上本就不曾有过平白无故的爱护,人家凭什么拿资源给你?若是真侥幸被人看重,这种感激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

    尤其是他这样的小县令,半生蹉跎,见多了人情冷暖,人家要用你的时候,将你当牛马一样用,用完了……还是将你当牛马,哪里可能给你分肉吃,吃你的草料去吧。

    张安世倒是大喇喇的接受了他的感谢。

    这同知高祥,还有其他几个县令,以及府衙中诸官也都动容起来。

    这时候目光开始变的不同。

    “接下来……就是税赋……这税赋的问题,关系到的乃是国计民……不,关系到的乃是剿灭白莲教,白莲教实在可恨,他们为了动摇我大明江山,与人勾结,唆使人不肯缴纳粮税,这……还是人干的事吗?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商税的问题,商税马上就出细则,不过……这商税也有规矩,收了银子,就一定要严厉的打击地方上的差役还有各路巡检的盘剥,这事……朱推官,赵巡检,你们几个怎么说?”

    朱推官管的乃是一府刑名,至于几个巡检,则负责守军。

    几人站起来,朱推官立即道:“明日开始,下官开始至各县巡查,总要抓几个不法之徒,以儆效尤。”

    巡检们更畏惧张安世,纷纷道:“卑下等人一定自省。”

    听到自省二字,众官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样子,此时许多人心里轻松了许多,心思也开始活泛起来。

    毕竟大家都是人精,这几个巡检,没有拍着胸脯保证没有问题,而是说自省,其意就是,以前我们干过这样的事,但以后却不敢干了。

    之所以是这样回答,是因为他们知道,张安世还有一重锦衣卫的身份,你还敢瞒他?

    张安世颔首:“李照磨。”

    一个官员站起来:“在。”

    张安世道:“你负责的乃是对本府之内官吏们肃政廉访的事宜。你的公房是几开间?”

    李照磨道:“四开间。”

    张安世道:“太小了,人也太小了,我会另外准备一个衙门,你在那里办公,你下头的书吏员额都要增加,除此之外,我派锦衣卫四人,常驻于你那衙外,为你防范宵小。每年拨你衙里的钱粮,增加几倍,你给我盯紧了,若有官吏不法,或收受商贾、百姓检举,无论是任何人,都要给我结案文书,有查实的,就拿人。”

    李照磨一愣,他这照磨管,管的只是风纪的问题,地位远在知府、同知、推官之下,不过是区区七品而已,在府里就一个四开间的公房办公,书吏不过区区三人。可现在看着……好像自己……

    张安世道:“招募十五员文吏,再有三十个武吏怎么样?”

    李照磨这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抖擞精神:“足矣,足矣。”

    张安世笑着道:“各县要做好准备,这马上就要秋收了,征税的工作要开始,还要注意防灾,当然,治安也是重中之重,下头的人……办事都辛苦,现在正值酷暑呢,该给大家一些消暑的钱粮,这事我做主,夏三月,拨上下差役每月一两银子的消暑钱。”

    “会不会太多了。”同知高祥起身:“府里……也没多少……”

    张安世道:“有粮税,有商税,还怕没钱?府里在乎这点小钱吗?不给钱,下头人怎么好办差,大家都辛苦,这点银子,对我们不值一提,对办差的文吏和差役,还有兵丁,却是养家糊口的银子。”

    高祥微笑:“公爷明鉴。”

    他之所以微笑,其实就是做了有个局给张安世。

    他算是看明白了,眼下横竖无路可走,干脆跟着张安世便是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那么就要让这位公爷开心。

    就说公爷这次又要发钱,下头人肯定感激涕零,可公爷发钱……不能一句话说了便是。

    而是需要有一个人,来做这个“坏人”,这时,再等公爷严词厉色的训斥自己几句,将公爷爱护文吏和差役的话讲出来,这一传出去,效果就倍增了。

    高祥很乐意做这个坏人,看上去自己傻傻的,没有格局,可人在屋檐下,哪还管这个?做好自己的绿叶角色,才是同知的精髓。

    张安世又道:“万事开头难,重要的是要打开局面,除此之外,各县要将下头的情况,报上来,教同知厅这边来处置,高同知,你这边也不能闲,下头的民情,还有这军令引发的一些情况,要及时处置,这些看上去都是繁琐事,可越是繁琐,反而越是紧要。”

    高祥道:“遵命。”

    张安世大手一挥:“各行其是去吧。”

    众人拜别。

    大家各回衙署,这高祥便也开始忙碌,许多的军令,确实导致了一些混乱,眼下的问题,一个是深入宣传军令,否则许多百姓尚还不知道。另一个就是要应付有人闹事,任何的决策,有人得利,一定会有人失利,这些事不处理好,尤其是在发生苗头的时候直接浇灭,闹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当然……还有一桩事,便是张安世那边送来的一些军令,多是为秋收之后的修桥铺路、增设码头,巩固河堤,新增义学、义庄的事宜。

    高祥觉得这位公爷倒是什么都喜欢管,这一年下来,怎么要办这么多的事。

    可高祥也渐渐看出了苗头,威国公他根本不是来除贼,而是来干大事的。

    当然,高祥不会想这些远大的事,他年纪不小了,早已过了意气风发的时候,宦海浮沉,事情见得多了,反而没有多少豪情,照着上头的意思,把事办妥当即可。

    事务繁多,所以忙到了夜深,高祥才打道回府,不过高祥在栖霞没有家,而这衙里,也没有廨舍,不过衙门还是给他安排了一个住处,却是在隔壁不远的一处宿舍,因他是同知,所以有一个小院落,府衙里又雇请了两个人照顾他的起居,他回到院落,门子便道:“高同知,有人投来拜帖,说是你的同年,久侯你多时了。”

    高祥一看拜帖,眼里顿时热切起来,因为这拜帖上书着:同年陈敬业敬上。

    陈敬业是他同年,当年他们一起往省城参加的乡试,一路上相互照顾,年轻时就已是密友,这几年大家各忙各的,不过书信的联络却没有断。

    高祥快步进了院落,果见这堂中,有人在此等候多时了。

    “哎呀……子义兄,你还是没有变。”高祥快步上前。

    这陈敬业纶巾儒衫,踩着青色布鞋,笑吟吟的道:“可高贤弟却变了。”

    “惭愧。”高祥道:“案牍劳形,容颜大改了,子义快认不出来了吧?”

    “哈哈……化作鬼也认得你。”

    高祥听罢也跟着大笑,请陈敬业坐下,问这陈敬业的近况,陈敬业道:“尚可。”

    高祥便知道,他可能未必人生如意,于是立即转移话题:“不知子义来此,是否有什么见教。”

    陈敬业笑吟吟的道:“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高贤弟,我此番来寻你,只为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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