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段非离拿回空碗,打量了眼他的脸色。

    高仙玉开的药方见效极快,按照他的方子,用冰灵玉髓入药,连服这三日,贺兰珏面颊肉眼可见的恢复了红润,气色也好上许多,只是仍瘦骨嶙峋的,仿佛大风一吹,就能折断。

    “跟我去一趟高大夫那里,给他做三日的药人,这是雪君答应的诊费。”段非离拿出钥匙,打开笼子,蹲下身去,拨了拨他脚腕上的链子。

    被他这一拨弄,链子缩了回去,化作一个银环,扣在贺兰珏的脚腕上。

    这是禁制银环,楼少微给郑雪吟的,可根据主人的心意随意变幻。一经戴上这银环,任你有通天的本事,也翻不出主人的手掌心。

    贺兰珏睫羽轻轻颤了下,一言不发,跟着段非离走出笼子。

    他多日不曾行走,又有伤病在身,这一迈步,头晕目眩,整个人踉跄了一步。

    段非离伸手扶住他,喟叹一声:“贺兰珏,你要不想再吃这些苦头,不若早日从了雪君,雪君她待你……是真心的。”

    贺兰珏漠然推开段非离。

    高仙玉的洞府是楼少微划给他的,他不习惯过于华贵的楼阁,就在高楼旁边用茅草竹子搭了个简易的药庐。

    贺兰珏踏进药庐内。

    高仙玉正在摆弄他那些晒干的药草,眼睛抬都不抬一下,指着帐后的竹榻:“上衣解开,躺上去。”

    贺兰珏眼底隐隐波动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敞开衣襟,躺上冰凉的竹榻。

    高仙玉指尖拈着银针走了过来,针尖淬着五颜六色的液体,叫人见了不由心生出几分寒意。

    “你不怕疼吧?”

    *

    贺兰珏拢好衣襟,从竹榻上坐起。

    窗外已从旭日变作皓月,飞鸟掠过屋檐,停留在枝丫间,发出嘶哑的叫声。

    贺兰珏闭了闭目,待眉宇间残留的痛苦褪尽,支撑着身体,慢吞吞地下了竹榻。

    “明日这个时辰,记得再过来。”走到门边的时候,高仙玉的声音飘了过来。

    贺兰珏头也没回的走了。

    走出药庐的范围,贺兰珏再抑制不住胸腔内那股翻腾的血气,趔趄一步,单膝跪在地上,“噗”地吐出口血。

    淋漓的一口血雾,将地上零星的野草都染红了。

    寻常人遇见此情况,怕是早已惊慌失措,面无人色,哀叹自己命不久矣,贺兰珏怔怔盯着地上的那滩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身后的草丛里,猫着一道雪白的人影,少女手里举着枝桠用作遮挡,嘴巴张成了个“o”字型。

    郑雪吟怀疑地盯着贺兰珏头顶的黑色进度条,从他进药庐,到他出药庐,进度条艰难的从78%跳到了79%。

    会用“艰难”二字,是因郑雪吟本来信心满满,贺兰珏从高仙玉那里出来,一定会恨透了她,仇恨值不说飙到百分百,百分之九十九总该有的。

    她眼睁睁地看着贺兰珏顶着78%的进度进去,再顶着78%的进度出来,整整两个时辰的折磨,居然一点都没涨,直到他吐了那口血,可怜的进度条才不负众望小小地往前推进了一点。

    郑雪吟捂住心口,几近窒息。

    照这个进度,别说七天时间,给她七十天都未必能把进度条刷满。

    要不是有那口血,她都怀疑一向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的高仙玉给这个小子放水了。

    贺兰珏回到雪阁的时候,郑雪吟已先他一步,端坐在殿中的大床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很识趣地往黄金笼走去。

    段非离端着一盆水,拦住了他的去路:“雪君有令,今日由你为她濯足。”

    贺兰珏表情僵住,活似被雷劈了脑门。

    郑雪吟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他头顶的进度条,听到这话的时候,进度条闪了闪,飞快往前蹦了两下,现在是81%的进度。

    折辱他的这个法子,果然有效。

    郑雪吟心里高兴得跟过年似的。

    第8章 想渡她

    “雪君救你一命,为雪君做些小事,报答雪君的恩情,本就是你该做的。”段非离挑起眼角,刻薄地嗤笑着,“知恩图报,这些不是你们名门正派常挂在嘴边的吗?难道明心剑宗平时只授些赖账的本事?”

    贺兰珏与段非离僵持了片刻,终是隐忍地接过段非离手里的那盆水,走到郑雪吟面前。

    郑雪吟穿着漂亮的珍珠履,鞋面绣着淡雅的花纹,颜色鲜艳,针脚流畅,灼然绽放的绿牡丹好似活了过来。

    贺兰珏将水盆放在她脚边,等了会儿,郑雪吟仍旧没有脱鞋祛袜的动作,便明白过来什么。

    他抿了下唇角,头顶的黑色进度条往前蹦了1%的进度。

    郑雪吟差点没按捺住鼓起掌来:“愣着做什么,脱鞋。”

    贺兰珏伸手,托住她的双脚,为她脱掉鞋袜。

    女子天性爱美,身上总爱堆些脂粉香气,郑雪吟是名动一方的美人,更是自负美貌,不单经常服用香丸,用香花洗澡,衣服鞋袜还要用熏香里里外外熏上一遍,是以,她的鞋袜除了鞋底沾了草屑,不仅没有异味,还残留着几缕若有若无的幽香。

    便是这盆用来洗脚的水,都提前倒了栀子花香露,飘着几片香气馥郁的花瓣。

    贺兰珏捋起袖摆。袖摆下面的肌肤遍布针孔,一块青的,一块紫的,惨不忍睹

    这个高仙玉到底是拿人试药,还是当沙包,郑雪吟偷偷觑了眼,心里泛着嘀咕。

    贺兰珏未察觉她眼底一闪而逝的不忍,指尖尽量避开触碰她的脚掌,托着她的脚踝,放进水盆里,双目自从露出她的裸足后,就盯着斜侧方,一瞬都未在她的脚上停留过。

    让郑雪吟意外的是,他头顶的进度条停留在82%,就再没有动过了。

    “你的双眼为何不敢看我?”郑雪吟倾身向前,右手掐住贺兰珏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回来。

    贺兰珏的眼珠子如同黑曜石般透亮。

    郑雪吟见过很多双眼睛,还没有哪双眼睛黑得像这样纯粹,干干净净的,在里面找不到一丝该有的贪婪和世俗。

    被这样的双眼盯着,真是叫人狠不下心来。

    尤其是眉心那代表着圣洁和禁欲的朱砂印,在这双眼眸的衬托下,殷红似血,灼得人心尖痒痒的。

    “水凉了。”见贺兰珏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郑雪吟不耐地踢了下,脚趾带起一连串的水珠,都溅落在贺兰珏的身上。

    贺兰珏丝毫未见怒意,淡然地拈起手背上的花瓣,双手浸入水中,握住她的双足,轻轻蹭了下。

    他是剑修,常年握剑,虎口生着厚厚的茧子,一下一下的,磨着郑雪吟有点难受。

    郑雪吟咬住唇瓣,遏止住那险些出口的嘤咛。

    进度条仍旧停滞不前,郑雪吟一脚踹在他的心口。

    贺兰珏是半蹲的动作,人又在高仙玉那里受了两个时辰的折磨,早已心力交瘁,根本经不住这一脚,直接跌坐在了地上,还打翻银盆里的水。

    那水瞬间浸湿地上的名贵毯子,亦将他的衣摆打湿大半,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栀子花香气,花香像是有意识似的,钻进他的鼻腔里,刺激着他的神经。

    郑雪吟第一时间望向他头顶的进度条,进度条闪了闪,在她屏息凝神的期待下,光芒渐弱下来。

    82%!

    还是82%!

    郑雪吟一口气没提上来。换作是自己的死对头这样糟践自己,就算有救命之恩在,也得给他将骨灰扬了。

    这人太沉得住气了。

    “真是个贱骨头。”郑雪吟忍不住啐了口。

    贺兰珏握住衣摆,用力将水拧干净,闻言,动作停下。

    “我在骂你,你是聋了吗?”

    “我听见了。”

    “听见了,怎么还是这副死气沉沉的反应。”郑雪吟刻薄又恶毒的神色丝毫不加以掩饰,“从前我贪恋你风采,将你当做皎皎明月、皑皑白雪、肃肃青莲,敬你,慕你,爱你,只因你有一身折不断的傲骨,满腔不可侵犯的凛然正气,再看看你如今这副下贱的模样,哪里还有昔日那漱心台上清冷仙君的影子。”

    “是我误你,你看清了,应当早日醒悟。”

    “你……”郑雪吟读书时最怕的是写作文,她词汇量少,联想力差,更别提这种咬文嚼字的腔调,几近掏空了她所有的知识储备量。

    她已经用能想到的最阴毒的字眼来羞辱贺兰珏了,贺兰珏无动于衷,喜怒不形于色的反应,叫她实在没辙了。

    她光着脚,提着裙摆,在湿透了的地毯上狠狠碾上几脚,踩得那白皙如玉的脚底湿漉漉的,又盘腿坐回床上。

    贺兰珏弯身端起水盆,卷着毯子,收拾满地的狼藉。

    郑雪吟败阵了,她再次瞄了眼进度条,确认自己没有眼花,进度条没有一点动静。

    她决定暂时放过自己,也放过贺兰珏。

    “贺兰珏,我都对你这样了,你,不恨我吗?”郑雪吟踌躇半晌,还是没忍耐住,问出了口。

    她倒想听听,有什么天大的理由,值得他遭受这么大的折辱,都能原谅她。

    就算是救命之恩,也该被作践完了。

    贺兰珏一心求死,原主对他的救命之恩,对他而言,何尝不是种负担。

    “你所作所为,并非本性如此。”

    贺兰珏这句话叫郑雪吟心跳加速,差点以为贺兰珏看出她是在刷任务了。

    “是楼少微没有教好你。”

    这一口大锅甩的猝不及防,怕是楼少微本人来了都接不住。

    “你七岁拜楼少微为师,这般年岁尚不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怎会分辨善与恶,楼少微为人尊长,有教养之责,非但没有引你走上正途,反带着你堕入魔道,幸而你年岁尚小,未曾犯下滔天大罪,此时回头,放下屠刀,为时不晚。”

    好家伙,这满口的慈悲为怀,回头是岸,千佛寺的和尚来了,都要甘拜下风。

    郑雪吟算是琢磨出来了,说来说去,还要归结于贺兰珏的初始人设。

    贺兰珏前身是东曦王朝的圣子,作为王朝唯一的继承人,又是圣王心爱的女人所生,圣子却不得圣王的眷宠。

    贺兰珏的母亲贺兰觅月是圣王抢回来的女人,她出身贺兰世家,是一等一的天之骄女,身边从不缺少爱慕者,而她爱的,是自己的表兄,姜天河。

    姜天河是贺兰珏的师尊,明心剑宗的掌教,按照明心剑宗的规矩,明心剑宗的弟子一生不得动情,这也就注定姜天河与贺兰觅月之间有缘无分。

    贺兰觅月被圣王掳走后,失了身子,生下贺兰珏,被封为圣后。

    然而,再多的荣宠,之于笼子里的金丝雀,不过是华丽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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