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第141章 两相决绝（三）

    还未入夜，我便被一位陌生的寺人带离了馆娃宫，匆匆收拾行李，来到一处偏僻破败的小院。

    踏着杂草夹道青砖铺就的甬道而行，但见潮湿的砖缝里滋生出隐约的青苔，盘缠的藤蔓四处横生，几株古树遮天蔽日，枝叶随风婆娑，树下荒草萋萋，一片萧瑟的景象。

    “这种地方，如何能住人？”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夏荷看着周边的环境，望着我凄然道：“夫人只不过是避了孕事，大王他说变脸便变脸，竟要这样对待夫人！”

    夏荷终究是发现了馆娃宫地上破碎的绿瓷瓶，她早就知道了我的秘密却一直守口如瓶，对我也从不戳破，如今药瓶被夫差发现才终于说了出来，又以为夫差是因为我避孕之事故而迁怒于我。

    “你不懂。”我敛下眸子，看着夏荷与吟霜，又长长叹道：“是我连累你们受苦了。”

    “奴婢不觉得受苦。”吟霜与夏荷皆是低下了头，“只是日后要委屈夫人了。”

    我长叹一声，泪光莹莹的望着二人，继续向前走去。

    “日后，这里便是你们安置的地方了！”终于是到了终点，那陌生的寺人指向了我，又指了指屋子，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白日记得去浣衣房报到浣衣，夜间也要去净房洗刷恭桶，这姑苏台不比王宫，本就人手不足，不干活可是没有饭吃，可记住了？”那寺人一双小眼睛紧眯着，尖细着嗓子又对着我高声道。

    “什么！”夏荷一听，面色更为激动，“你竟敢这样对待西施夫人！”

    那寺人斜看了夏荷一眼，冷哼一声，讥讽道：“记住，这里没有夫人，往后你们是罪奴，别再摆出一副贵人娇弱姿态，大王没有赐死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你！”夏荷还欲与他争论，却是被我拦住，我望着那陌生的寺人，点头道：“多谢提醒了。”

    “还算你明白事理。”那寺人瞧了我一眼，得意的理了理衣袖，转身便离开了。

    “势利眼的狗腿子！”夏荷待他离去，冷啐一声。

    “好了，我们进去吧。”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夏荷与吟霜说道，率先进了屋中。

    一脚踏进房屋，竟也是一室狼藉不堪，房屋四壁空空，茅屋的廊檐下挂着若有若无的蛛网，蛛丝随风飘摇，窗楣上落满了细碎的灰尘，窗纸破损，在冷风中发出阵阵簌簌的声响。

    脚下灰尘堆积，每走一步，都会带起飞扬的细碎尘埃，一股腐烂的气息弥漫开来，呛人口鼻，令人作呕。

    而睡榻之上的尘土已有关节那么厚，看到此番景象，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夫人如何能睡！”夏荷与吟霜后脚踏进了茅屋，看着眼前之景皆是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般光景。

    我默默拿起靠在房门一侧有些破旧的扫帚，开始清扫起来，或许这一夜，也并未能扫得干净。

    “夫人，我们来。”吟霜抢过我手中的扫帚，利落地扫着一地的灰尘，又被这扬起的尘土呛得咳出了声，“夫人快出去躲躲，这里灰大！”

    “从今往后，莫再当我是夫人。”我并未转身，又拾起破旧的碎布开始擦起桌案，郑重其事对夏荷与吟霜正色道。

    第142章 罪奴（一）

    经过一夜的清扫，这间茅屋总算是能够勉强住人了。

    天蒙蒙亮，阴湿寒冷，狂风凛冽，银灰色的云块在天空中奔腾驰骋，寒流滚滚，似乎又在酝酿着一场大雪。

    “夫人、这里风大，赶紧去榻上歇息会儿，一夜没睡，身体会受不了的。”夏荷在我身旁，见我靠着窗看着外边，小声劝道。

    “无事，反正我也睡不着。”我摇了摇头，看着窗外的天色，对夏荷催促道：“趁这会儿还早，你和吟霜赶紧歇息吧，昨日那寺人说，一会儿还得去浣衣房。”

    “夫人……”夏荷还欲再劝，却只听见外头传来声响，我与夏荷对视一眼，推开门向外看去，只见又来了一位年轻的寺人。

    只见他提着一食盒走了进来，却是打量了我一眼，也没有多话，将饭盒递了过来，只道：“这是早膳，管事大人说了，各位吃了就赶紧去浣衣房干活，万不可耽搁。”

    “知道了！”夏荷接过了食盒，冷声道。

    待年轻寺人离开，夏荷这才忍不住对着我怨道：“他们绝对是故意的！即便是宫人，也没有这么早起来干活的！大王他为何如此心狠，任由这些人这般虐待夫人。”

    “我现在，是罪奴。”我看着夏荷这般，又一次强调。

    夏荷愣住，不再作声，只是默默提着饭盒与我一同进了屋内。

    “吟霜，吃饭了。”我看着还在忙碌收拾的吟霜，唤了一声。

    就这样，我们三人坐在了案前，夏荷率先打开了饭盒，只见里面放着一张不大不小的蒸饼，隐隐传来一股子受潮发霉的刺鼻味道。

    “这饼都坏了，如何能吃！”夏荷看了这张冷硬的蒸饼，猛得起身，控诉道：“他们这是存了心欺辱夫人！”

    我看着眼前的蒸饼，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将霉变的部分剔除，将尚还完好的部分留了下来，又撕下了一小块置于唇边，对着夏荷叹道：“吃吧，不吃一会儿干活哪里还有力气？”

    夏荷含泪看着我，满是不甘与委屈，就在我准备吃下时却又从我手中抢过了这一小块饼，还没来得及我反应便率先强行吞咽了下去。

    我愣住，一脸疑惑的看向夏荷。

    “夫人，入口的东西小心些为好。”夏荷笑了笑，对着我又一脸正色道：“想害夫人的人太多，保不准暗地里使些肮脏手段。”

    我看着夏荷，眼眶有一丝灼热，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我何德何能，让她以生命护我周全。

    又过了一会儿，夏荷见并没有什么事情，这才又将饼拾起递给了我，轻声道：“夫人，可以放心吃了。”

    我颤着手，终是接过她手中的饼，又将它平分成三份，递给了夏荷与吟霜，“来，一起吃吧。”

    我轻轻啃食着这饼，只觉又苦又麻，难以下咽，却还是强忍着吞了下去。

    “唔……”吟霜却是饼方一入口，便猛得站起身子，忍不住捂唇逃离了屋中，恶心的干呕了起来。

    第143章 罪奴（二）

    没过多久，那年轻的寺人又过来带着我们一同前去浣衣房。

    姑苏台的浣衣房并不大，此刻天色还早，也只是三三两两的宫人正在劳作。

    “麻姑可在？”那年轻的寺人对着正在劳作的一个年长的浣衣女问道。

    那浣衣女打量的看了我们一眼，见了我时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回道：“麻姑还在歇息。”

    “等麻姑醒了，就说总管大人让我带的人带到了，这罪奴日后就交由浣衣房处置了。”寺人对着年长的浣衣女道。

    那年长的浣衣女一听是罪奴，又似是诧异的看了我们一眼，对着年轻的寺人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只见一位约莫五六十岁的老妇人，薄薄的黑发梳了个髻，脑后戴着一个木簪子，两耳绿豆大的翡翠耳坠，缓步从屋内走了出来。

    “麻姑。”年轻寺人见她，上前了一步。

    原来这老妇人就是这浣衣房的管事，也就是年轻寺人口中的麻姑。

    “是寺人梁啊。”老妇人寒暄了一声。

    “打扰麻姑歇息了，罪奴我已带到，日后还要麻烦麻姑多加管教了。”年轻寺人又道。

    “总管大人早就吩咐过了，这罪奴，我自是会好生照顾。”麻姑点头，又斜眼瞧了我一眼，最后几个字意有所指道。

    “奴才这就回去复命，不打扰麻姑了。”寺人梁又看了我们一眼，离开了浣衣房。

    待寺人梁走后，麻姑打了个长的哈欠，这才又认真的打量了我一眼，“果真是一脸好皮相，真是可惜了……”

    “麻姑。”我被她这赤裸裸的瞧着有些不自在，低头唤了她一声。

    “恩。”麻姑点了点头，轻咳了一声，又对着我正色道：“记住，来了这里便要认真干活，我这里可不会养闲人，若是被我发现谁偷了懒，不仅没有饭吃，还要依着规矩受罚，可清楚了？

    “是。”我与夏荷、吟霜应了一声。

    “这些衣服都是今日要洗干净晾晒，你们开始干活吧。”麻姑随手指向一堆放在木桶中的衣服，指令道。

    “这么多，如何能洗的完？”吟霜看着眼前成堆的衣裳，下意识地出声道。

    只是还未等她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吟霜本白皙的脸上便红了一片，清晰得出现了掌掴的印痕。

    “你这是做甚！”我看着眼前的一幕，惊怒不已，急忙将吟霜护在身后，对着麻姑怒声道：“怎能随意打人！”

    “你们记着，这里不是馆娃宫，在我麻姑这里，第一条规矩便是不能对我的话质疑！”麻姑冷冷看了我一眼，“否则……这浣衣房的规矩，你们可想试试？”

    我吸了一口气，强忍下怒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我应得的报应，可万不该连累了夏荷与吟霜。

    “夫人、我没事的。”吟霜扯了扯我的衣袖，小声哽咽，又对着麻姑赔礼，怯声道：“姑姑，是奴婢不知道规矩，日后，定不敢再这样了。”

    麻姑得意的对我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第144章 罪奴（三）

    我拿起柳木棒槌，学着那年长浣衣女的模样，浣洗着衣裳，只是冬日的凉水冰冷刺骨，我的手只浸湿了一会儿，便已变得通红。

    这双向来保养得宜的手，或许过不了多久便会生了冻疮。

    “夫人、让我们来洗吧。”夏荷看着我一双冻得通红的手，将衣裳抢了过去。

    “我早就说过，不必再当我是夫人，他们针对的都是我，我若不看着惨些，他们日后恐怕会更加刁难。”我对着夏荷摇了摇头，又将衣裳抽了回来，“况且，这么多衣裳，你们要洗到什么时候？”

    “夫人，奴婢本就生得下贱命，可夫人与我们不一样，大王或许只是一时没有想过来，哪一日想明白了，说不定会亲自接夫人回去。”夏荷红了眼眶，对着我又道。

    “什么下贱命！在我心中，你早已不是我的奴婢，而是共经患难生死的姐妹。”我痛声斥责了夏荷一声，又不禁落下泪来，”大王没有赐死已经是莫大的恩德，日后莫再想那些无妄之事了。”

    夏荷眼眶愈发红了，却也再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浣衣房陆陆续续多了一些洗衣的宫女，看见我们这陌生的面孔，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她就是大名鼎鼎的西施夫人！”有年轻的宫女叹道。

    “是么，真的么！”又有人应和道。

    “昨夜便听说了，今日一见，真是美得不可方物，难怪大王之前如此宠爱，连我见了，都不免心生怜惜……”

    “是啊，我竟没想到我在这浣衣房，还能有一天见到西施夫人的真容……”

    “什么夫人，大王不是已将她贬为罪奴了，失了宠，可就什么都不是了。”又有人冷笑道。

    “再怎么美又如何，只可惜是敌国之女，还不是落得和我们一样的命运。”

    “越国杀了吴国这么多人，还杀了太子，大王竟然没有将她赐死！”

    “好了，别说了，快干活吧！不然麻姑那性子，又要挨骂了！”

    ……

    我听着她们口中的议论声，只作未闻，只是麻木的重复着手中浣洗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