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祝赫的记忆里,小时候总是看到外婆手里提着一个绿色的牛津布袋。外婆会在每天早上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食材,装在那个绿色的袋子里提回家。
袋子上印有一只熊猫,一只手举着奖牌,一只手竖起大拇指,看起来朝气可爱。这个袋子年代久远,外婆说是一九九零年北京亚运会前后的产物,上面印的熊猫正是那届亚运会的吉祥物,名叫盼盼。
祝赫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不过他的身边也有一个盼盼。每次听到外婆这么称呼秦盼,他经常会想起袋子上的那只熊猫。
后来老年人之间流行起一种买菜专用的小拖车,外形就是一个菜篮加上四个小轮子,再配上一根可以拖拉菜篮的长柄,用着省力,容量又大。外婆有了这个新装备,买菜就再没用过那个牛津布袋,后来也不知道放哪里去了。
午休结束,祝赫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想要打开办公桌抽屉的锁,看到了挂在钥匙串上的那个熊猫钥匙扣。
他大学时有个舍友是成都人,大二暑假里邀请大家去成都玩,他和另一个舍友一起去了。在逛到当地一个文创商店时,他看到这个钥匙扣觉得挺喜欢,就买了下来,之后一直挂在钥匙串上随身带着。
他用指腹摩挲着钥匙扣,想起了盼盼——那个亚运吉祥物,同时还有秦盼。记得在高三的某一段时间里,他就是这么称呼秦盼的,他以为他会喜欢。
现在当然不会再这样叫他了,虽然这周以来他们每天吃完午饭都会一起下楼喝杯咖啡,关系比刚重逢时拉近了不少,但盼盼这个昵称还是过于亲热了——印象中连秦炎都不会这样叫他。
刚才在分别前,祝赫又向秦盼发出了约饭邀请,秦盼没有拒绝,两个人还讨论了一下今晚要吃什么。秦盼在省城读了三年大学,对本地好吃好玩的东西比祝赫熟悉多了,在听说了祝赫租住在附近的城中村后,他说那一带有家老字号的牛杂煲,据说味道很不错,但他也还没试过,提议今晚可以一起去尝尝看。祝赫欣然同意。
然而到了下午,组长像个瘟神降临似的突然派发了紧急任务,全组同事集体加班,看样子今晚九点之前是别想走人了。隔壁工位的同事骂骂咧咧,祝赫也有些郁闷,本来今晚可以跟秦盼去吃牛杂煲的。
他给秦盼发去信息:突然通知加班,今晚不能一起吃饭了。
不多久秦盼回复道:没事,改天约吧。
祝赫:明晚?
秦盼:再看看吧,没准明晚也要加班呢。
祝赫:真的不好意思。
秦盼:没什么的,工作优先嘛。外加一个熊猫挠头的表情包。
祝赫打了几个字,又都删掉了,收起手机埋头工作。最好是能早干完早走人。
再抬起头放松脖颈时,他隐约听见雷声响动,往外面一看,只见天空黑压压的聚满了乌云,看样子是要有一场大雨。
组长路过,隔壁同事朝他的背影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叹道:“天要下雨,爹要杀人啊。”
祝赫好笑,说:“下雨挺好的,最近热了太久了。”
雨憋到下班时间才落下。晚高峰时遇到暴雨,少不了又是一次全城大堵车,就算正点下班也得堵在路上,更别说同事们没几个带了雨伞,于是今天这加班也显得不那么可恶了。
大厦的食堂不提供晚饭,大雨天点外卖又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幸好泡面和零食多少是备着点的。感觉到饿的时候,祝赫拿着杯面去茶水间倒上热水,又拆了一包苏打饼干,潦草地对付了一顿晚饭。
过了八点半,活儿已经干得差不多,外面听不到什么雨声了,也不知道雨彻底停下了没。祝赫打了个呵欠,拿起手机一看,有秦盼发来的信息,问他吃晚饭了没。是一个多小时之前的了。
他正要回复,秦盼的语音电话突然打了进来。他接通后喂了一声,听见秦盼问:“祝赫哥,还在加班吗,没打扰你吧?”
“没,什么事?”
“那个,你吃过晚饭了吗?”
“嗯。”
“哦,那没事了。”
祝赫追问:“怎么了?”
“就是,我买了点吃的。”秦盼说,“还想着你要是还饿着肚子的话,我给你送点过去。”
祝赫有些惊讶:“你还没回学校?”
“之前不是下雨嘛……”
“你现在在哪?”
“还在所里。”
“我这边马上弄完了。”祝赫立刻说道,“一会儿我去找你。”
他加紧把自己负责的部分完成,提交组长后就马上收拾东西走了,让组长有问题再联系他。他乘电梯到十四楼,见会计师事务所的前台已经空了,但里面还亮着灯,看来也有不少人在加班。
他打秦盼的电话,说自己到事务所门口了,很快就看见秦盼从里面出来,手里还提着个袋子。
他见祝赫留意到那个袋子,便主动解释道:“下了班也回不去,就跟同事一起点了外卖,我多点了一份,本来打算给你的。”秦盼眼神闪烁,又补了一句:“毕竟你天天都请我喝咖啡。”
“谢谢。”祝赫从他手里拿过袋子,看见里面是一份炒面和一碗糖水。
秦盼却说:“算了吧,都凉了,也不好吃了。”
“没事,我回去热热就行。”祝赫说,“反正晚饭也没正经吃。”
两个人一起下到一楼,发现雨又下大了,而他们都没带伞。秦盼从这里走到地铁站肯定得淋成落汤鸡,祝赫也没法骑车回去,二人站在大厦门口,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曾经的一个雨天。
那时候祝赫即将参加高考,而秦盼只有十六岁。当时他们也是被大雨拦住了回去的路,一起站在小杂货店的门口等雨停。彼时的情境正如此刻,只是他们的所在之处变成了钢筋水泥森林的出口。
秦盼掏出手机看了看:“打车还在排队呢。”
祝赫提议:“去坐一会儿吧。”
一楼大厅角落里有茶几和几张沙发,两个人一起过去坐下了。秦盼叹气道:“今晚回到宿舍不知道得什么时候了,明天一大早又要赶过来,想想都累。”
祝赫当然能明白这种通勤的疲惫,尤其还遇上了坏天气:“我就是嫌路上太花时间,所以才另外租了房子。”
“我倒是也想,但实习就这么两三个月,再租房子也麻烦得很,人家光看租期太短就不乐意租给我了。”
“也是。”祝赫从袋子里拿出糖水,开始吃那碗木瓜椰奶西米露,不紧不慢吃了几口,突然说,“今天也晚了,你可以先住我那里。”
秦盼见他话锋一转,一时没答话。他便又说:“离这边就两公里,打车过去很快。”
秦盼迟疑道:“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祝赫说,“我那地方小,你不嫌弃就行。”
秦盼还是有些犹豫,这时祝赫的手机响起提示音,他解锁一看,说:“我打到车了。”
他快速吞掉了剩下的半碗糖水,起身要到门口去等车,又看向秦盼,眼神中带着询问,也有催促。秦盼右手攥紧了手机,终于还是起身跟了上来。
路上虽然还有些堵,但毕竟路程短,汽车没开很久就到了。下车时雨变小了一些,祝赫带着秦盼一路沿着店铺屋檐下面跑回租房,也没淋到太多雨。开门进屋,这屋子确实挺小,也就是个三十多平米的单间,不过独居还是足够了。
但也因为是独居,多余的生活用品一概没有,屋里连拖鞋都找不出第二双。祝赫放下袋子,拿上雨伞,对秦盼说:“你先坐,我下去买点东西。”
幸好楼下走几步就有个小超市,他买了牙刷毛巾之类的生活用品,很快便回来了。秦盼趁他出去时用微波炉把炒面加热了一下,对他说:“你不是说没正经吃晚饭吗,我想着你估计也饿了。”
祝赫道:“多拿个碗,一起分着吃吧。”
秦盼说还不饿,只分了一小半,两个人在雨声里安静地吃面。秦盼应该很少在别人家里留宿,祝赫看得出他有些拘谨,一开始他跟秦炎一起被托管在自己家时,经常就是这副束手束脚的模样。
祝赫看他已经吃完了面,便说:“你先去洗澡吧,我还得忙一会儿。”
秦盼拿了新买来的毛巾牙刷和内裤,又跟祝赫借了衣服,先进卫生间洗澡去了。祝赫打开笔记本电脑,还得按照组长的要求再改些数据。
洗完澡,秦盼穿着祝赫的衣服出来,临睡了还套着一条长裤,把自己捂得挺严实。祝赫弄完了工作,洗完澡出来都十一点多了,见秦盼还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沙发上玩手机。他作为一个客人,大概也不好意思先上床去睡觉。
祝赫擦干了头发,走到窗边看了看:“雨还在下。”
秦盼说:“今晚下够了,明天早上应该就能停了。”
“睡觉吧。”祝赫把窗帘拉紧,“你平时半夜要起来吗?”
秦盼摇摇头:“我都一觉到天亮的。”
“那你睡里边吧。”
秦盼起身走到床边,祝赫用余光看到他低着头把长裤脱掉了,露出光裸的两条长腿,躺到床铺里边后拉起毯子盖住了身体。
祝赫也躺到了床上,对他说:“你闹钟可以改一下,住这里不用起那么早。”
“好。”
两个人认识了十几年,这样同床共枕还是第一次。这床铺够大,睡一个人很宽裕,躺两个人也不算挤,只是也不可能井水不犯河水,身体总要互相碰到的。
秦盼面朝里侧躺着,祝赫关了灯,面朝外侧躺下。黑暗中,两个人背对背盖着同一张毯子,雨声淅淅沥沥,仍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祝赫想起了高三那年的冬天,那时候新年刚过不久,鲁冰乔跟秦炎在跨年夜里爆发了冲突,几乎可以算是决裂了。祝赫曾想过要为他们调停,但他一方面本就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另一方面又觉得那天秦炎确实做得过分了,既然连他自己都不想挽回和好,那自己也没有必要去替他做这个好人。
那段日子鲁冰乔大概过得很艰难,但她并没有向祝赫透露过什么,也不再坐他的单车后座上下学了。
而祝赫当时也有自己的烦恼。
秦盼在跨年夜里发来的那条语音祝福,他每天反反复复地听,还去问外婆当年那个印着盼盼的牛津布袋去哪里了。外婆说记不起来,他就翻箱倒柜地找,最后还是没能找到。偶尔在上学路上见到秦盼,打过了招呼,他竟会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搞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有点不对劲。
直到考完试的那天晚上,都快十一点了,鲁冰乔突然来找他。
她说今晚跟秦炎见面了。跨年那天秦炎向汪雪凛表白,得到了一个再无回旋之地的答案,他因为心情太过沮丧,又喝多了酒,把自己的失败迁怒到了鲁冰乔头上,所以当时才说出了那么恶劣的话。
秦炎认真地道了歉,也认真地告诉她,自己对她并没有超越友谊的感情,让她别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了。
“所以你们和好了?”祝赫问。
鲁冰乔颓丧地坐在他们家门口的台阶上,苦笑着摇头:“我们只是把话说开,和不了好了。”
之前的伤害,再加上今晚的拒绝,他们就算能够互相谅解,也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当初的关系了。
看着鲁冰乔黯然伤心的样子,祝赫心中不忍,也在她旁边坐下,轻轻把她揽到怀里,安慰地拍拍她的后背。
鲁冰乔把脸埋到他的肩上。祝赫知道,即使是在这么难过的时候,她也并没有落下一滴泪水。
“我好像从懂事开始就一直喜欢他了。”鲁冰乔说,“久到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路灯昏黄,四周安静,这时突然一个骑着单车的身影从眼前划过。
祝赫抬起头,看到他仿佛一阵迅疾的风,灯光照在那张带着少年棱角的侧脸上,而他的目光始终只望向前方。
寒风刺骨,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神中似乎透着一种告别的决绝。
在那一刹那里,祝赫心跳剧烈,他好像明白了之前那些不对劲的缘由。
“从小到大,每次遇到难过的事,总是他安慰我、逗我开心,可能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了。如果一直没有说破多好,说破之后就连朋友也做不了了。但是之前都闹成了那样,我宁可再也不跟他做朋友。”鲁冰乔说完又自嘲地笑道,“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你连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吧?”
等那阵心跳平复了,祝赫轻声说:“我知道。”
23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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