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可是她等啊等,总是等不到那一天。

    父母年迈,指着她照顾,弟妹们各有生活,她提出想找个活,对方就说她学历低,干不来什么。到最后消磨到四十多岁,元棠才终于认识到。

    曾经所谓的她帮弟妹一时,弟妹们会拉拔她一把,是一个父母骗她奉献一生的谎言。

    她被这个谎言耽搁了一辈子。

    ……

    赵换娣骂了好一通,元棠从里面把门叉住了,她打不开。

    赵换娣狠狠啐了一口,哼哧大喘气。

    元德发磕了磕烟斗:“孩他妈,别骂了。”

    搁在往常骂骂倒没什么,但一想到正经事还没跟大丫说定呢,就觉得赵换娣骂的有点过。

    他看一眼暴跳如雷的媳妇,觉得还是得趁晚上跟她说说。

    十五岁都是个大人了,再当猪狗一样骂法不合适。

    再说了,这次毕竟是自己两口子对不起大丫,往后这家里家外,还得靠着这丫头,骂狠了她跑了不回来,那不是给他俩撂在空地上了吗?

    他一说话,赵换娣再气也忍住了,只恨恨的冲着屋里喊道:“死丫头你有本事就一辈子别出来!”

    元芹赶紧把饭菜端上桌,最近忙,家里三顿都有点肉,晚上就是豆角炒肉丝,烧的稀饭红薯,鏊子里是馒头,上面放了三个剩的肉包子。

    赵换娣给男人拿了一个肉包子,又给大儿子一个,最后一个放进小儿子碗里。

    元栋进院子之后就一直垂着头不说话,接过包子先掰开一半,放到一边。

    元德发心里闷闷的难受。

    大儿子是个厚道孩子,就是太厚道了,让他做爹的心里下不去。

    两封通知书都到的时候,元栋哭着说自己不上,让大姐去上。

    到底是孪生的姐弟俩,关系好。

    元德发给大儿子夹了一筷子肉丝:“吃吧,等会儿叫你妈给你姐再做。”

    他辛劳一辈子,图的不就是个儿女团圆?

    是他对不起大女儿,媳妇糊涂,他又没本事。他要是有本事,那大女儿上到哪儿他肯定供到哪儿……

    赵换娣冷哼一声不说话。

    元栋默默吃着自己的包子,那半个包子放在那儿,他到最后也没动。

    ……

    饭后,元德发又倒了一袋子烟丝,打发元柳元芹带着元梁出去玩。

    他站在元棠门口咳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道:“大丫,你出来吧,你妈给你留的饭,出来吃点。”

    屋子里寂静无声,就在元德发有点犹豫是不是明天再说的时候,元棠出来了。

    里面没打灯,外面桌子上的煤油灯照过来,显得站在两扇门之间的元棠脸色发白,眼睛里却亮着一团火。

    元德发又咳了两声,心里突然有点空,他强忍着不适指着桌上的剩菜:“你弟给你提前拨出来的,还有半个包子。”

    元棠心里冷的很,胃也忍不住抽搐。

    她知道自己这是饿的,从昨天开始就没怎么吃,下午吃的那几块桃酥根本没用。

    她看也不看坐在桌子边的元栋,抄起碗,忍着恶心劲把饭刨进嘴里。

    赵换娣本能的又要骂,被元德发一个眼神压下来,只能嫌弃的看着饿死鬼一样的大女儿。

    元棠吃完饭嘴一抹,也不收拾。

    元德发有点踟躇,今天大女儿确实不正常。

    可赵换娣已经一个劲的给他使眼色了。

    他点点头,捏着烟袋坐到一边。

    赵换娣立刻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坐到元棠身边去。

    “大丫,你没考上县一中。家里也不容易,想要供你一年也难,你是老大,少不了要多吃点苦……要不你出门打工吧。”

    元德发沉默不语,元栋也低着头,唯有赵换娣喋喋不休。

    “不是爹妈不供你,你要是考上了,家里能不供你吗?爹妈卖血也供的。但丫头你没考上,你看栋子这通知书,开学就要四十块钱,还有五块钱书本费。”

    赵换娣抹着眼泪:“妈能不知道读书好吗?妈这辈子最大的想头就是你们成才,可咱家穷啊,现在说是能吃饱,但家里一年到头交了公粮就只够自己吃,地里的东西见钱难,家里里里外外吃穿住行,哪个不要钱。就这还年年欠饥荒……”

    “丫头,这些年是委屈你了。你放心,妈给你个准话,只要栋子起来了,他肯定会帮扶你的。人家说长姐就是娘,栋子也不是那没良心的人,他好了,你肯定就好了。”

    ……

    拉拉杂杂的话说了一大堆,若是以往这个时候,元棠就该闷闷的说一句好了。

    可今天左等右等,三个人都等不到元棠说话。

    赵换娣已经有些烦了,她强忍着怒气:“大丫,你给句话啊,你腰姐大后天就走了,走之前妈给你准备点腌辣子,人都说南边不吃辣,妈多给你做几瓶。”

    元棠觉得这一幕十分可笑,她像是被抽离出来,飘在半空中看着这一幕。

    元德发蹲在门口,元栋站在灶房门边,赵换娣挨着她。

    她坐在中间,活像是个被架起来的供品。

    “我不去打工。”

    第004章

    赵换娣就压根没细听元棠说什么,一听她开口,嘴巴就像是设定好的程序,一连串话冒出来。

    “这就对了,答应了就好。咱村里跟你一样的丫头有几个上初中的?就拿你腰姐来说,没读多少书也不算啥,人上南方一年也能拿回来两千块,没三年就挣回来四五千。她妈都说了,等过了农忙就起房子……”

    房子,赵换娣提起这两个字都带着重音。

    事实上村里能上高中的丫头确实不多,但很多人家也不愿意让孩子去南方那么远,县里找个地方干活,一个月也能有个五六十块。

    在王美腰之前,村里人一贯的做法都是给姑娘在县城买个工作,这个工作可不是早几年的铁饭碗,要么是私人小厂子,花个一百二百就能买进去。要么就是公家的厂子,但进去是临时工待遇,不分房子不包吃住。也就每个月旱涝保收挣个七八十,等到姑娘干不动了就退出来,正好到年纪嫁人得个几百彩礼钱。

    可王美腰出去后,算是成了村里头一份,这次她回来是因为她哥结婚,忙过婚礼,她就松口说能带几个人去。村里不少人都动了心。可王美腰又说了,那边厂子人家不要年纪太大的,嫌弃年纪大的手脚不利索,最好是有点文化,至少也要小学毕业,初中毕业更好。这话一出,村里符合条件的就少了,赵换娣却喜出望外,元棠样样符合不说,还手脚麻利,村里不少人夸呢。

    再加上王美腰她妈在她面前一提房子,赵换娣就心里像是噎了一块红薯,还是块烫红薯,噎的她胸腔里都是热气。

    “孩啊,妈也不指望你啥,就盼着你有你腰姐一半就行。”

    现在起个房子少说也要三千,家里还有栋子和梁子两个儿子,没有五千不成的。

    赵换娣发了狠劲,她觉得自己不比别人差啥,凭什么不能给两个儿子起个大房子?

    王美腰就是个小学文化,元棠好歹还是个初中生呢,怎不能比王美腰挣的多?

    只不过她也晓得刚上来不敢说太多,怕这丫头撂挑子。只在心里打起算盘,栋子上学花钱,一学期学费得个四五十,每个月还要有额外十块钱开销,家里今年元柳元芹也要上初中,学费一人十块……

    算来算去,元棠挣一千也就是将将够花。

    元棠不说话,赵换娣喋喋不休,直到被元德发打断。

    “孩他娘你别说了。”

    元德发终于忍不住,咳咳咳了几声,努力压下自己的惊讶。

    “大丫头,你刚才说啥?”

    元棠抬眼,表情淡淡的:“我说我不去。”

    她凭什么去?

    如果重活一次是为了重复曾经的悲剧,她还不如现在就去死。

    赵换娣呆愣愣的,片刻后就像被人掐了脖子一样尖叫起来。

    “你不去?你凭什么不去?我说那么多的话都白说了是不是?你是要气死我对不对?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这样不听话?我都说了家里难,养你这么大你一点都不愿意分担?亏你还是个老大,你是准备看着我死吗?”

    赵换娣总是如此,她那么强势,那么尖刻,骂孩子的时候仿佛孩子是自己的仇人,那恶狠狠的眼神,曾是元棠数十年的梦魇。

    赵换娣贴着元棠的耳边,已经上手在元棠的后背上拍了好几巴掌。

    元棠被她拍的身体前后摇晃,这种暌违多年的痛感,让她一时间分不清这辈子和上辈子的分界。

    家里几个孩子,她最听话,却是挨打最多的一个。

    元栋就不用说,他本来就是她的跟屁虫,再加上长大之后成绩好,即便出了什么差错,赵换娣也是觉得都是她带的。

    元柳和元芹两个,元柳机灵,很小时候就知道挨打时候要跑,她一跑,赵换娣撵不上就打不了,等到她回来,赵换娣的气也下去了,最多骂几句。

    元芹虽然老实,但她很懂眼色,再加上在元梁没出生前她是老小,挨打自然不多,等元梁出生后,她又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就是围着元梁转,对元梁有求必应,自然挨不上什么打。

    全家人,只有元棠,会傻乎乎的站在原地挨打。

    赵换娣曾经很嫌弃的跟人说大女儿不精明:“不灵光的很,就知道跟个杵子一样站在那儿惹我生气。”

    元棠站在那儿,任由赵换娣动手,却看的元德发心惊胆战。

    他赶紧上来拦着:“孩他娘好好说话,别动手。”

    赵换娣被他拦下来,委屈万分的抹起眼泪来。

    “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生你这个气人的东西出来……”

    她委屈的不得了,家里穷是她让穷的吗?她一年到头也没个歇下来的时候。农忙时候,大多人家都已经把活干的七七八八了,就她家现在还有一半田都没种上。

    她起早贪黑,让元棠早上七八点到地里,她是五点多就去了。为了借牛,给人家说了多少好话。晚上吃完饭还不算完,她得在屋里搓玉米……

    她赵换娣是没一碗水端平,但她也好端端给她元棠养大了。家里如果说只有三个馍,那是没有元棠的份,可家里盛饭,最后一碗饭永远是她赵换娣的。

    赵换娣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掉的一连串,就觉得元棠为什么不能体谅体谅她。

    元棠凭什么不能体谅体谅她?

    家里这个条件,她要是懂事,难道就不应该自己提出来不上了去打工吗?自己都已经供她到初中毕业了,她还想要什么!

    她一边哭一边骂,嘴里呜呜哝哝的不知道骂些什么。

    元德发看着到了这种境地还不松口的女儿,一时之间也没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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