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敲打

    乐志斋偏厅的窗子微微开了条缝儿,使得外面的冷风进来,和屋里的热气相融,达到一个既不冷也不热的刚刚的温度。

    殿内的花架子上,兰花芍药等相继开放,花香弥漫。

    几个太监围着餐桌,无声的摆放器具。今日所用的器具和往常不同,往常朱允熥用膳甚是随意,无非是寻常官窑瓷器。今日却是鎏金镶玉,金匙银壶象牙筷子。

    朱允熥背着手低头赏花,穿着一身丁香色印暗花图龙常服,这衣裳的颜色有些艳,但他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刚好能压得住这个颜色,也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生机勃发,满是活力。

    “万岁爷,宋国公来了!”李景隆出现在门口笑道。

    朱允熥回身,“快,传他进来。”

    冯胜在两个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迈过门槛。他的年岁其实比老爷子还大两岁,如今白发苍苍,但眼神还是异常矍铄。

    “老臣冯胜,叩见.....”

    “别叩了,朝会上已叩了,私下里咱们君臣就别这么多虚礼!”朱允熥笑道,“快坐快坐!”说着,看看李景隆,“你搞什么?朕不是说了吗,老国公来了直接请进来。外边那么冷,你让他在外边等着干什么?”

    “是臣一时糊涂,请万岁爷治罪!”李景隆忙躬身道。

    同时,心里叫苦,“我的好万岁爷呀,您老什么时候说过冯胜来了直接进?”

    “罚你.....”朱允熥做思索状。

    “皇上,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因为老臣老了就不守规矩!”冯胜起身拱手笑道,“是臣要在外边等的。”

    “嗯!”朱允熥点点头,笑了笑,又对李景隆道,“罚你一会跟老国公喝几杯!”

    冯胜笑道,“万岁爷今日怎么有雅兴,叫老臣来吃酒?”

    “跟皇爷爷回了一次凤阳感触良多啊!”朱允熥在主位坐下笑道,“回去的路,走的是当年皇爷爷从濠州出来自立门户那条路。哎,我大明创业艰难,同时也多亏了你们这些从龙之臣。”说着,朱允熥看看对方,“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英雄总被雨打风吹去,你们这些老臣呀,现在所剩无尽,尤其是开国六公,唯你一人!”

    冯胜马上起身,“老臣不过是微末之功,竟得两代帝王垂青,实在受之有愧!”

    和其他的淮西勋贵不同,冯胜是文武兼备的人才,他出身大户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坐坐!”朱允熥笑道,“朕说了,今日没那么多虚礼。”说着,笑笑,“其实说起来呀,你和朕还是亲戚。朕的大舅父,娶的是你的闺女。”

    “老臣不敢!”冯胜笑道。

    “不过听说大舅在世的时候,因为军功和你闹过不愉快!”朱允熥笑道,“常家人都是一根筋,不懂变通。”

    “话怎么突然拐到这陈年旧事上了?”

    冯胜心中暗道,当年在辽东他和常茂翁婿联手对付蒙元太尉那哈纳出,本来人家都投降了,常茂非说不要投降让人家继续打,而且还在酒宴上直接抽刀砍人家,最后闹得翁婿不欢而散。

    “看朕,只记得那边了!”朱允熥又笑道,“五叔周王的正妃,也是你的闺女。”说着,朱允熥细长的手指敲打桌面,“冯氏一门,不但有淮西从龙之功,且和我皇明朱家联姻,休戚与共互为一体。”

    忽然,宋国公冯胜觉得今儿这顿饭,怕不是什么临时起意召他吃酒这么简单,皇帝明显是有话要说。

    他跟老爷子一起几十年,对那位皇爷的脾气了如指掌。可对眼前这位,却很是捉摸不定。

    因为朱允熥小时候,他们这些顶级的淮西军头们,就把他当成晚辈。虽说有太子朱标的缘故,他们也站在了朱允熥这边。但还没细细的了解这位的性子,朱允熥已成了皇太孙,继而成了皇帝。

    心中有些忐忑,冯胜的目光不免望向一边站着的李景隆,想得到些讯息。可发觉后者,好似脚上有东西似的,就盯着他自己的脚尖,目光动也不动。

    “小滑头!”

    “万岁爷,上菜吗?”总管太监王八耻笑道。

    “嗯!”朱允熥点点头,又对冯胜笑道,“知道你府上富贵,可能吃的比朕还好,所以朕也没让人准备什么山珍海味,咱们君臣就吃点热乎的。”

    话音落下,太监们捧着几品热腾腾的锅子进来。

    鹌鹑豆腐,萝卜羊肉,老鸭子......还有数样小菜,正好摆了一桌。

    “给宋国公盛汤!”朱允熥笑着说道,“这羊肉萝卜,正是冬天吃的好东西,萝卜和羊肉一个养人一个滋补,熬出来的汤最适合上了年岁的人!”说着,顿了顿,笑道,“你年岁大了,这辈子风里雨里的不容易,如今上了岁数,要好好调养保重。”

    “你老东西再听不出来,可以回家抱孩子去了!”

    李景隆亲手给冯胜盛汤,送到面前,脸上笑嘻嘻的心中却在腹诽。

    “倒酒倒酒!”朱允熥又道。

    王八耻上前,把镶红宝石的金杯放在桌上,然后拿起银壶,缓缓的注入红色的葡萄美酒。

    “烈酒虽好但伤身!”朱允熥继续笑道,“今儿咱们君臣喝点西域进贡来的葡萄酒!”说着,举杯笑道,“葡萄酒好啊,没那么大劲儿,少喝一些可以促进睡眠,清理肠胃,回头你带几瓶回去,那些烈酒就少喝些吧!”

    “老臣惭愧,一把年纪了还要万岁爷您挂怀惦记!”冯胜起身笑道。

    “坐坐!”朱允熥摆手,“站起来作甚。”

    “人老了身子就弱,尤其这几年老臣越发觉得身子骨不堪......”冯胜心中仔细的组织着措辞,“太医也说让老臣少饮酒,少吃肉食,多吃滋补之物。平日,多吃五谷,小米儿....”

    “小米儿养人!”朱允熥点头,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河南的小米不错,五叔那边没给你送点?”

    顿时,冯胜猛的惊醒过来,赶紧起身,“皇上....”

    “你看你,坐呀,这么惶恐干什么?”朱允熥笑道。

    李景隆又拉开凳子,请冯胜坐下。

    “虽然朝廷有规矩,不许藩王和大臣私下来往,可你们是翁婿啊!俗话说的好,一个女婿半个儿子,五叔给老丈人送东西,旁人还能说嘴不成?”朱允熥笑道,“再说如今你一没兵权二没实权,在家荣养的人,何至于这么惶恐?怕有人说三道四?哈,难道朕在老国公心中,就是那么不容人?”

    李景隆旁观,冯胜的后脖颈子上已经出了一层汗珠。

    “你知道朕这个人念旧情。”朱允熥喝口酒,小口的吃着一只鹌鹑,“尔等这种开国勋贵老臣,朕呵护还来不及,怎么能随意怪罪呢?”

    “万岁爷皇恩浩荡,臣感激之至!”冯胜拱手,“要说人老了,有时候就糊涂,说话办事不过心,幸亏万岁爷宽容大量。”

    这是认错了,认错就好!

    朱允熥淡淡的点头,该说的话也说的差不多了,他冯胜能活到现在就不是简单人,有些话点到即止。

    “尝尝这酒!”朱允熥再举杯,忽然又笑道,“朕那天随意看了下兵部的名册,进贡这葡萄酒的哈密卫指挥使冯明,以前还是你的养子?你提拔起来的,哈,这可真是巧了!”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臣早就让他自立门户。”冯胜心中又是一惊赶紧说道,“他现在是大明之臣.....”

    朱允熥不等他说完,又看向李景隆,“冯诚现在何处为官?”

    冯诚冯胜的侄子,已故郢国公冯国用之子。冯氏两兄弟都是国公,可见在淮西勋贵中分量之重。不过可惜的是,这两人子嗣都不怎么昌盛。

    “回万岁爷,冯诚如今在河南练兵!”李景隆道。

    “哦!”朱允熥看了冯胜一眼,思索道,“如今老国公年岁大了,他和这个当侄子的还是在身边为好!”说着,开口道,“传旨,冯胜回京,署理五军都督府右军都督事!”

    升官了!

    可是,仔细想想.....右军都督如今已是荣誉闲职。

    “臣,替冯诚谢陛下隆恩!”冯胜起身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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