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丫头,净胡说。”
这一日在方家,杨氏和秦芬都是舒心惬意的。
方夫人对杨氏礼敬有加,方大少奶奶对秦芬和气友善,洗三礼上请的都是方家至交,虽不说对秦家处处逢迎,却也都是以礼相待。
有那一两个伶俐些的,趁着接生嬷嬷给圆姐儿洗三,还赞一声圆姐儿好样貌,一个说圆姐儿生得依稀有些像那位姜编修的娘子,另一个立刻接口,说姜少奶奶生得可像昭贵妃呢。
圆姐儿还小,哪看得出长相,然而这两句夸赞,既叫杨氏高兴,又叫方夫人高兴。
杨氏自不必说了,嫡亲的女儿如今在官眷圈子如鱼得水,她哪有不高兴的。
方夫人的高兴,却又是在别处。她也素闻那位秦四姑娘生得有些肖似昭贵妃,眼前这两句话,岂不是在夸自家的圆姐儿既有姜少奶奶的福气,又有昭贵妃的贵气?
受了这几句,杨氏和方夫人齐齐笑起来,互相又自谦几句。
秦芬在边上看得分明,心道这位方夫人从前看着过迂,如今看着,倒是好的。心窄的人听了这两句夸奖,恐怕要嫌弃昭贵妃只是个妾室身份,方夫人笑得开怀,显然并没计较这一点。
这一日的洗三礼,杨氏和秦芬尽兴而归。
杨氏吃了不少酒,走路都有些不稳了,一上马车,就扶额闭眼休息。
秦芬见杨氏似是疲倦了,便也不说话,只低头从荷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铜鎏金九连环来解。
这是安哥儿端午节时送她的礼物,她见小巧精致,便带在了身边。
“人的祸福际遇,还真是难说得很。”
听见杨氏开口说话,秦芬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抬头看向杨氏。
这位贵妇前些时候因着秦淑的事情,连着几天都没开颜了,她如今已不再年轻,人一发愁,脸色就越发灰暗,今日去了方家,心绪倒好了不少,人也显得年轻许多。
杨氏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喝多了藏不住话,絮絮说得许多。
先说秦淑换婚的事,又说金姨娘如今在铁月庵里过得清苦,或许是因为醉酒后心防松了,杨氏这时竟把里头的阴私也透了出来:
“当年秦淑出嫁,金姨娘曾送信求我,说要出来远远一观,我想着她也就秦淑这么一个女儿,叫她见一眼也好,便使人去和老爷说了,叫他和秦淑去提这事。谁知竟是秦淑自己摇了头,这便怨不得我了。或许就是从那件事上,老爷看透了秦淑自私凉薄的性子,再不宠爱她了。话又说回来,老爷这人,本身就难以捉摸的。”
杨氏到底是个精明的人,丈夫的坏话,也不说透,立刻又说起了别的事。
说起秦珮和商姨娘,杨氏便没那许多感慨,商姨娘疯疯癫癫、手段卑劣狠辣,秦珮早年不懂事,后头又乖巧得叫人可怜,杨氏都看得明明白白。
“珮丫头这孩子,伶俐机巧是有几分的,大面上却总差了一些,如今知道和娘家来往,竟好似开窍了,大约是成亲后当真懂事了。”
这事还是秦芬点拨的,她这时也无意居功,不过笑着附和杨氏一声。
杨氏好似谈兴甚浓,说完旁人,竟说到了秦芬身上。
“其实,几个妾室里面,你娘始终是最叫我看不透的。早些年我疑心她是假装安分,只待时机一到,就像金姨娘似的撺掇老爷给她田土银钱,可是见她把你宠成个一事无成的样子,我又觉得这人是真傻,再后头你到了我身边,她却知道给我献殷勤,我又觉得她还是有所图……”
秦芬嘴唇一动,险些就要替徐姨娘辩解两句,然而看看杨氏的脸色并不像发怒,便又忍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氏似是不曾注意到秦芬的神情有变,仍在絮絮地说着心事。
“再后来,我准许她和商姨娘有孕,她福气好,生了个儿子,可是没养多久,就送到了上房来,我竟真看不懂了。说她心机深、有意讨好我,儿子都送出来了,还有什么可谋划的;说她不懂事吧,这些年处处规行矩步,一点子错也不敢犯。唉……她也不容易……为着你和安哥儿……”
杨氏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秦芬小心地看一眼,杨氏竟睡着了。
秦芬心里隐约觉得,杨氏其实是看懂了徐姨娘的,她最末那一句,分明就是明白了徐姨娘的慈母之心。
杨氏不是想不通,是不敢轻信他人。
人人都有各自的为难,秦芬也无意去多问什么,轻轻取过毯子替杨氏盖上,又去看马车里的坐着的两个丫头。
今日跟出门的是腊梅与蒲草,这两个丫头已是极其伶俐的了,秦芬却还是不放心,轻轻问一句:“今儿太太说的话,你们听见了不曾?”
如今秦芬在内院,比嫡出的四姑娘也不差什么了,两个丫头哪敢轻忽,对视一眼后齐齐摇头:“奴婢们什么也没听见。”
“不曾听见,便是你们懂事了。”
马车摇了一路,杨氏睡得酣沉,到了秦府门口还未醒。
腊梅看一看主母,也不敢搅扰,正在为难处,外头远处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是秦家的马车回来了!”
杨氏立时醒了过来,昏暗的马车里,她的眼睛依旧是那般锐利明亮。
“什么人,竟在我们秦府门口喧嚣?腊梅,出去瞧瞧。”
腊梅应声,正要下马车,外头已响起了看门婆子的声音:“太太,五姑娘,是五姑爷在候着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声音里仿佛带着笑意,这笑意仿佛又会传染,一下子把杨氏脸上也染上笑意:“五姑爷在我们门口等什么?”她说完这话,不去看外头,倒来看秦芬。
秦芬自来是个脸皮厚的,这时也不禁有些赧意,杨氏分明不是在对她发问,她却忍不住出声了:“我也不知道呢。”
“这一向范大人办差忙得很,今日来等着你,必是有事,你去就是了。”
秦芬稍一犹豫,应了下来。
蒲草打起帘子,外头正是初秋艳阳高照的天气,灿白的阳光,一下子刺得秦芬有些睁不开眼。
远处的巷子口,一骑黄马静静伫立,边上站了个身穿大红色官服的年轻人,不是范离又是谁。
他身后跟着个青衣小厮,一手托着官帽,一手牵着黄马,见秦府马车上有人下来,便连忙出声提醒,范离回头轻轻瞪他一眼,转头再看秦芬时,脸上已有了止不住的笑意。
秦芬也忍不住笑一笑,下了马车站定,回头又对杨氏福一福。
杨氏坐在阴影中对着秦芬微微而笑:“去吧,晚上回家来吃你喜欢的焖牛肉。”
第190章
秦芬缓步走到了范离的面前, 虽然很慢,步子却很坚定。
范离这些时日忙着审讯逆鲁国公的残党,快要忙得脚不沾地了,今日案子算是告一段落, 想一想自己还有大半个月就成亲, 这一向就连秦芬的面也没见过,心里按捺不住, 官服也没换下, 就打马赶了来。
依着迂腐的人家, 未婚男女在成亲前是不宜见面的,可那是乍富的穷人们为了显摆自己教养才折腾年轻儿女, 似秦府这等人家,却是不拘泥的。
哪怕是想讲, 也没人敢同范离讲这规矩。
范离看一看眼前的秦芬,这姑娘与上一次比,身量并未再长多少, 想来已经是个大人, 不会再长了。
虽然身量没长,可是这姑娘却好似朵俏丽的杏花, 从前是含苞待放,如今却已是全然盛开了。
不, 杏花太素淡了,这姑娘得是朵娇滴滴的粉玫瑰。
范离一边在心里美滋滋的,一边盯着秦芬上下打量, 怎么同一个姑娘, 竟会有如此的不同呢。
秦芬今日去参加圆姐儿的洗三礼,特地穿得喜庆, 打扮得也隆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件淡粉斜襟衫子,一条白底撒花裙子,腰间系一条藕色腰带,另还垂着荷包玉佩,虽不似进宫那样盛装,为了显喜气,也是上了胭脂的。
范离没有姐妹,母亲又早早避世,哪里懂得秦芬今日一身打扮的关窍。
秦芬见范离不说话,轻轻咳一声:“范大人,咱们难道就在这里站着吗?”
范离顿时回过神来:“哦,是,是我出神了。我……我们去茶楼坐一坐吧。”他看一眼自己的黄马,立刻吩咐有贵:“去赁一辆马车来。”
有贵不由得在心里叹气,自家这位少爷哟,哪里懂大家姑娘是什么样,秦五姑娘这样娇贵,哪能坐外头赁来的马车!
果然秦芬笑着摇摇头,蒲草立刻知机,唤了门口的婆子来吩咐一通。
范离此时才知道,原来自家这位姑娘,确实是朵娇滴滴的粉玫瑰。
他并不嫌秦芬娇贵,他所识的女子不多,不知道寻常女子是什么样的,然而他那位所谓的嫂嫂,出身教养尚不如何,都矫情做作得很,自家这姑娘金贵无比,自然是该讲究的。
二人一时无话,范离看着秦府的门口,忽地来一句,“皇上赐我字凤举。”
秦芬先愣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这人是嫌自己又唤他“范大人”呢。
可是,凤举……似乎又太亲切了。
秦芬到底不是真正的本朝人,不大懂这字的意思,想了一想,干脆问出来,也算解一解尴尬,“皇上赐的这字,是什么意思?”
范离管着锦衣卫,打探消息自然是一把好手,早几年便把秦芬的身世摸了个清楚。
这姑娘幼年由亲姨娘抚育,养得天真不解世事,除了吃喝撒娇,什么也不会,后来到了嫡母身边,才学了些闺秀技艺,然而和秦贞娘那样的大家闺秀,到底是不同的。
这时见秦芬直直问出来,范离心中,有个角落悄悄地卸下了防备。
这姑娘,除开忠厚周到,只怕最惹人喜欢的,是骨子里的真诚。
“先父给我起名离,灵鸟长离即为凤,皇上盼我一飞冲天,所以赐我字凤举。”
秦芬点一点头,脸上有些动容神色:“皇上待你,算是如父如兄,你对皇上,忠义无二。”
“你这话说得好,改日我就这么对皇上吹牛皮去。”
范离说了这句,秦芬顿时笑了出来。
二人正面对面笑着,忽然有贵轻轻叫一声:“哦,秦府的马车来了。”
这臭小子,哪来那么多话,没见自己正和佳人笑得高兴么!范离不由得又回头瞪一眼有贵。
有贵原想替主子拍一拍少奶奶的马屁,谁曾想主子竟虎着脸瞪来一眼,他知道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连忙笑着哈腰点头,心里却嘀咕,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了。
一路无话到了茶楼,范离要了个雅间,陪着秦芬坐了进去。
周遭人声不绝,但又无人来扰,这场景倒比内宅更叫秦芬安心。
在秦府时,虽然日子过得舒心,可是也怕一句话不曾说好惹了麻烦,哪怕杨氏和秦贞娘心宽不来计较,可是婆子丫头们也不好缠,秦芬时时提着心,哪有此刻自在。
范离自然瞧出秦芬的变化,心里默默记上一笔,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以后时时带这姑娘出门,随即便开口提起正事。
“我今日来找你,确实有事商议。”
秦芬立刻抬起头来,细听范离要说些什么。
范离稍一犹豫,便开口了:“我原想着,咱们成亲是自己的事,成亲后住在皇上赐我的那宅子里逍遥自在便好,可是我母亲说这样不好,该把你迎进范家的宅子才是,那样才显得名正言顺,我……是来问你的意思。”
秦芬不曾想到,自己还未过门,范家的官司已经沾到了身上。
范家的叔伯庶兄,个个都名声在外,叔侄勾连,打压得三房的正房夫人和嫡出子嗣险些没有立身之地,幸好范离懂得剑走偏锋,投进了当年的英王府门下,如今有这一番大造化,也算是老天有眼。
可是,即便老天爷有眼,他老人家也管不到细处,不会在内宅日复一日的时光里,时时看顾着秦芬。
依着省事,小两口自然是住在外头的好,可是依着道理,便该听范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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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芬知道,人活在世上便不能免俗,哪怕她再想要自在日子,也得嫁进范家的大门去。
“自然是……”秦芬想说该住进范家,不知怎么,福至心灵,马上改过口风,“我们年轻人哪里懂得这许多道理,我回头问问我家太太,自然是该听长辈的。”
她虽愿意向世俗和规矩妥协,范离这硬性子却不一定愿意,她若是驳了范离的意思,只怕这骄傲的年轻人,会不高兴。
第1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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