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秦贞娘生性便是个快意恩仇的人,这时要诉苦,便好似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倾了个干净:“这几日,六丫头见了我,总是客客气气的,可是这客气可真叫人难受!她只怕觉得是娘做下手脚害了商姨娘,可是她不知道,是商姨娘那人自作自受!

    “话又说回来,商姨娘终究是因着出府才有如今的局面,细论起来,真要怪,也能怪上娘和我,如今商姨娘已吃了教训,这些也不必多说了,可是六丫头又不知道这些,只怕如今,把我恨到了骨子里了!我更怕,她为着疏远我,连带着把你也疏远了!”

    秦贞娘一番话又急又快,颠三倒四的,意思却明白了,她是怕秦珮因着商姨娘的事,再不和姐妹们好了。

    秦芬想了想,拣出一件要紧事来:“四姐,你方才说商姨娘是自作自受,这是什么意思?”

    秦贞娘气哼哼的:“那一日,商姨娘进府,有两个庄子上的妇人帮忙安置,她们不懂府里规矩,吃茶时嚷嚷出来了,说商姨娘是自个儿想着跑出来勾……见爹,这才跌了跟头的,这不是自作自受,又是什么?”

    秦芬见这小姑娘竟罕见地翻了个大白眼,想来是极其厌恶商姨娘,不由得心下暗自好笑。

    不过,那两个妇人嚷出这件事,倒不像是不懂规矩,反倒像是出自杨氏的授意。秦芬想着,又试探一句:“那么,这两个妇人回去可受罚了?她们又不是府里人,不懂规矩也是有的,若是大过年的受罚,也怪可怜的。”

    秦贞娘摇摇头:“娘说的话和你一样呢,说念着过年,不罚她们,还赏了十两银子呢。”

    杨氏御下,处处都是有条例的,这两个妇人分明犯错了,不曾罚,反倒赏,这里头自然是有缘故的了。既商姨娘的事不是隐秘,两个小姑娘的烦恼,倒好调解了。

    秦芬心下明白,口里却不说破,只道:“四姐,你若是为了这件事情苦恼,倒是和六丫头愁到一处去了。”

    秦贞娘欠起身:“哦?这话怎么说?”

    秦芬张嘴,还没说什么,秦珮的身影便好似一只淡青色的燕子飞进院里,急急奔到二人面前,胸膛一起一伏,尚来不及喘匀一口气,便断断续续地道:“四姐,我……我没和你生气!”

    第62章

    姐妹二人, 心里都是想和睦的,此时话皆到了嗓子眼,如何还能咽得回去。

    秦珮起了头,便再收不住了, 絮絮叨叨, 说得一大长串:

    “四姐,我这些日子不是和你生气, 我是气旁的, 那天我顶撞你, 本就是不应该的,又加上还有旁的事……我, 我后头才知道那些事,我, 我……不该这样的……”

    因着杨氏的管教,女孩们素日都是不许露出小家子气的,这时秦珮涕泪横流, 还记得不可吸溜鼻子, 拿帕子在眼下和鼻翼轻轻拭过,才不会弄花了妆容。

    秦贞娘心里, 虽不想和秦珮吵架,可是也存了一丝迁怒的, 这时见秦珮强作大人样子,愈发显得可怜巴巴的,心里的那点子不悦也烟消云散了。

    她用力揽住秦珮的肩膀, 胡乱拍一拍:“好了, 好了,别哭了, 瞧着好像我欺负你了似的。”

    她是身份贵重的嫡女,生性骄傲,认错的话绝难出口,此时这么着,已是很难得了。

    秦珮自然知道好歹,听见秦贞娘安慰自己,是想摆出笑脸的,谁知一扯嘴角,便好似扯到了什么机关,那眼泪怎么也收不住,反倒淌得更凶了。

    前几日这两位小姑娘都闹着别扭,秦芬还真不敢开口劝,就怕越劝越添乱,这时见二人解开心结,这才放下心来。

    埋在心底许久的那几句话,秦芬此时方能说了出来:“往后咱们只管咱们自己的事,大人的事情,由得她们自己去操心去。”

    秦珮用力“嗯”一声,胡乱地点点头,举起袖子擦眼泪,才擦一下,又想起什么,从衣襟上取下帕子擦眼泪。

    她今儿带的是一条薄绢帕子,好看不耐用,擦得几下就湿透了,秦芬递上自己的帕子,叹口气:“好啦,再哭下去,可真像四姐招你生气了。”

    秦贞娘低垂着头,始终不曾言语,好似若有所思的模样。秦芬知道,自己的话,这骄傲的小姑娘终究还是听进去了。

    晋州这日的天,倒是一反平日的雨雪霏霏,罕见地挂了一轮艳阳在天上,照得人暖洋洋的。姐妹几个在秦芬小院里,又是哭又是笑,半日不曾唤人近身服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绫儿瞧自家姑娘哭得厉害,生怕她惹了四姑娘不高兴,直想上来劝解,春柳却伸手拉住她:“五姑娘这院里的腊梅花开得好,咱们各折几支带回去插屏。”

    喝完这日的萝卜牛杂汤,姐妹几个,隔日便和和气气地一起去上房请安了。

    杨氏此次倒不曾拦着不叫进门,几个女孩行完礼,她便命紫晶:“掀了帘子,请姑娘们进来。”

    进得内室,秦芬立刻被蒸得浑身冒细毛汗,拿出手帕不住擦汗,秦贞娘也连声喊热,秦淑笑着道一句:“六弟还小,太太又在月中,这屋里是该比外头热些的。”

    杨氏闭门不出,眼睛耳朵却不曾塞上,府里的事情一件也不曾错过。她知道,如今秦淑行事,虽不似秦芬那样处处周全,却也不出大差错了。

    这时听了秦淑的话,杨氏笑着点点头:“这事还是三丫头知道些,当初恒哥儿是冬月生的,那时也冷着呢。”

    秦芬听了,踮脚看一看摇床里的婴孩,见那婴孩像足秦览,只得周正二字,便也不去胡乱赞叹,只道:“六弟睡得可真香。”

    杨氏今日很有耐心,每个人的话都一一答过:“是呢,六弟如今还小,每日醒的时候不足一个时辰,可贪睡了呢。”

    秦珮远远站在一旁不曾说话,杨氏又虚指一指她:“六丫头,你走近些,瞧瞧六弟长得像谁。”

    秦珮不可置信地抬头,双目似有些湿意,她用力眨了眨眼睛,低下头去走到摇床边上,认真端详一番:“六弟样貌像父亲,只鼻子高直,这生得像太太。”

    她说着,“啪嗒”一滴泪水掉了下来,正巧落在平哥儿的脸颊上,平哥儿好似做了什么美梦,小嘴一咂,竟微微笑了起来。

    “瞧,六弟喜欢珮丫头呢,偏珮丫头靠在他旁边他就笑了,我这亲姐姐方才瞧他,他倒睡得正酣。”秦贞娘似是不满,故意撅起嘴来。

    杨氏如何不知女儿是有意给六丫头做脸,她听说昨儿两个丫头在五丫头那里又笑又哭的吵嚷半天,后头是六丫头挽着手送女儿出的院门,这时见女儿弄巧,她只作不知,靠着枕头微笑不语。

    秦芬左右看看,笑着虚点一点平哥儿:“两个都是六,自然天生就合得来嘛。”

    这日看了平哥儿,姐妹几个便一道往秦贞娘院子里去了,因着杨氏坐月子,二房里许多小事,便慢慢交在秦贞娘手里料理,秦贞娘这时说叫上姐妹们,旁人自然是没有多话的。

    秦芬从前只跟着秦贞娘进学刺绣、画画写字,不曾见过秦贞娘管家,她还当秦贞娘是初学乍练,谁知待秦贞娘坐在那把铺着锦垫的交椅上,她才见识到了这位四姐的厉害。

    婆子丫鬟们领些家用物件,秦贞娘想也不想就说出数来,当场便能把事吩咐妥当,只碰见亲戚间走礼这样的大事,秦贞娘尚不清楚,碧玺在旁提点一两句,便也能办个囫囵了。

    待婆子们散去,秦芬端着粉彩小盖碗,对秦贞娘挑一挑眉毛:“四姐管家这样厉害,前次中秋家宴跟着大伯娘办事,原来是藏拙来着。”

    秦贞娘知道秦芬是打趣自己,听了也不恼,摇头道:“大伯娘那次,是三房的事情搅在一起,咱们三房与人家嫡亲的毕竟不同,里头许多事夹缠不清的,那阵仗大,我可就不成啦。”

    虽然秦贞娘如此自谦,秦芬也还是瞧出来了,杨氏对这位头生女儿,是花了大心思教导,实是抱以厚望的。

    秦淑听了,也接一句:“五妹,从前你还小,不记得事,那时太太身子不适,一向是你四姐帮着理事的,她呀,就是过谦了。”

    如今金姨娘进了庵堂,再翻不起风浪的,秦淑自家得了个秀才做夫君,柯家待她,又一向是做足规矩,她已没什么不满的了。

    她自家心里也知道,若再要强争,只怕连秦览都不容她了,加上玉琴并未回她身边服侍,无人帮着金姨娘左右她的心思,近来,也慢慢与妹妹们亲近些了。

    秦贞娘如今又说一门更好的亲,自是不把那柯家瞧在眼里,也懒怠再去计较痛恨秦淑了。虽说心中与秦淑是绝不可能亲近,然而她自幼得杨氏教导,总记着“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再算上秦览秦恒的面子,姐妹二人坐在一处,竟也能说几句话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姐妹几人说了半晌,一向聒噪的秦珮却不曾吱声,闷闷地坐着不说话。

    秦淑借着喝茶,仔细打量秦珮一眼,搁下茶碗,轻轻擦了擦嘴:“六丫头可是昨儿吃那牛杂汤吃积食了?我记得从前锦儿总给她泡普洱消食的,不若泡一盏上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贞娘听了,点点头应下,回头吩咐了兰儿泡茶上来。秦珮却仍是不曾说话,软软地靠在椅背上,好似打瞌睡一般。

    秦芬知道,昨日秦珮吐了一番心事,是轻轻松松睡着的,今日绝不至于这样困倦,她心下起疑,便上前一瞧,却见秦珮耳垂通红,再伸手一探,不由得脱口而出:“遭了,六丫头病了!”

    秦贞娘也是一惊,随即便平静了下来:“六丫头先是雪中奔波,后头心里又存着事,想是累着了,这才受了风寒,我等会命人请个好大夫进府,仔细开两剂方子就是。”

    秦芬急的,却不是这个。

    照着她前世所学,秦珮这时发出病来,早几日就该染上了,方才进了上房,只怕也把病菌带了进去。倘若杨氏和平哥儿也生病了,那可不是糟糕至极!

    可是,若是直说秦珮可能传给上房病症,那便是把她害了,若是抱着侥幸心理闭口不言,秦芬更是做不到的,这可当真是左右为难。

    绞尽脑汁思索半天,才想到个折中的法子:

    “四姐,我前几日走在路上也听见两个小丫头咳嗽喷嚏的,今儿又添一个六丫头,可别是什么病症呀。若真是如此,不如每个屋里都分发些药汤,也好防患于未然。”

    秦淑捏着帕子,不经意地掩住口鼻:“呀,可别是时疫!”

    秦贞娘皱起眉,轻轻瞥她一眼:“好端端的,哪来的时疫,三姐便是爱大惊小怪。”说罢这句,她又垂眸略作思索,随即站起身:“我去找张妈妈说这事,得问张妈妈讨个主意!”

    秦芬连忙又嘱咐两句:“四姐,这几日多请大夫瞧瞧太太和平哥儿,只怕更稳妥些。”

    秦贞娘一边应下,一边急急离去,走到院门口,又回头高声说一句:“六丫头别挪动了,扶去我屋里睡吧!”

    听了这话,春柳从屋里冲了出来,扬声问:“姑娘,六姑娘安置在哪里?你自己呢?”

    “放我床上!”远远传来秦贞娘的声音,听着已快走进花园了。

    春柳顿时傻眼了,姑娘只答了自己一半,还有最紧要的一半不曾说呢,六姑娘睡在床上了,那姑娘自己又往哪儿去?

    秦芬自然瞧出她的为难,再瞧秦珮已烧得脸颊微红,显然是病症慢慢重起来了,于是当机立断:“先听你们姑娘的,把六姑娘安顿好了,到时候她没地方住,三姑娘和我那里都可挤挤的。”

    第63章

    事急从权, 春柳心里再不愿自家姑娘的屋子被占,也不能在六姑娘生病的当口拖后腿,一咬牙一跺脚,唤了两个小丫头来, 指挥她们扶秦珮进屋去了。

    秦芬指一指绫儿:“你先慢着进屋, 暂叫四姑娘这里的人守着六姑娘,你自己回去和你锦儿姐姐说这事, 叫她过来, 再把屋里伶俐的小丫鬟唤两个一道来。”

    绫儿尚不明白, 愣怔着问一句:“我们都来了,春柳姐姐、兰儿姐姐她们该住哪里?”

    秦芬急着要去秦贞娘身边, 听了这句傻话只笑一笑,拿上手炉便转身走了。

    还是春柳上来答了一句:“六姑娘身边离不得你们, 我们自然也得跟着我们姑娘呐,你这傻丫头,难道叫我们姑娘光杆子一个往别处住着去?”

    因着如今事多, 张妈妈也不回自己屋里, 只在上房边的小抱厦里守着,若是丫鬟们有服侍不周的, 她也好提点周全。

    秦芬到时,秦贞娘正与张妈妈说着病症的事。

    见秦芬来, 张妈妈起身福一福,秦贞娘也停住话头,略点了点头, 秦芬避过张妈妈的礼, 坐在秦贞娘身边,仔细听着二人的话。

    便是这时, 一个小丫头蹿进屋来:“张妈妈,不好啦,太太发热了!”

    张妈妈用力瞪她一眼:“当着四姑娘五姑娘,谁准你这么没规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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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小丫头此时才瞧见有二位主子姑娘在里头,讪讪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问:“张妈妈,太太发热了,怎么办?”

    张妈妈挥一挥手命她出去:“我知道这事了,四姑娘在这里,会定夺这事的,你先回上房好生听着紫晶她们吩咐。”

    待那小丫头走了,张妈妈凑近了秦贞娘:“姑娘,太太竟然也发热了,可别是六姑娘传的……”

    秦芬知道,杨氏紧接着秦珮发病,倒不大可能是被秦珮传上的了,正想着如何替秦珮说话呢,秦贞娘便摇头否了:“张妈妈,不可这样说,六丫头和娘是一起病倒,怎么好硬说是谁传了谁呢,要说传,只怕还是被小丫头们传上的。”

    听了这话,秦芬心里松了口气,对秦贞娘又高看一眼,这小姑娘虽然不懂医,可是说的话既合逻辑又合情理,的确是有大家风范的。

    张妈妈面上讪讪,低低应了个是,心里却道自家姑娘只怕是讲理过头,竟有些傻了。

    秦芬清一清嗓子:“四姐,是不是赶紧把六弟和太太隔开?”

    秦贞娘轻轻一拍桌子:“是,是,还是五丫头想得周到。咱们等着大夫进府,可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得先做些事。”

    杨氏坐月子,绝不能挪动,那么要挪的便是平哥儿了。

    说是挪出来,也不过是从东稍间的卧室移到西稍间的书房,然而西稍间要多加炭盆取暖,又要给丫鬟乳母加上床榻休息,这里也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打点,眼瞧着秦贞娘和张妈妈忙了起来,秦芬便领着桃香出来了。

    出得上房的院门,秦芬不曾回去,脚步不停,转过一个小花圃,走到一间小小的屋子前。

    桃香抬头一看,正是库房边碧玺独个儿住着的那间小屋,不由得疑惑:“姑娘,咱们来找碧玺姐姐做什么?”

    她说罢,替秦芬拢一拢斗篷的前襟:“这屋里可比咱们自己屋冷,姑娘进去,可得小心些,别也着凉生病了。”

    秦芬不曾答话,只命桃香上前去敲门,桃香轻轻敲了两下,屋里便应声了:“外头是谁?请进吧,我在屋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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