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握住了手,轻轻拉入胸怀中。
“属下明白。
”罗烨再无迟疑,张弓如满月,箭尖对准了冲出金甲人墙的红发女郎。
“且慢!”央土僧团中一人长身而起,双手微举,僧衣大袖滑落肘间,露出一双修长秀气、线条姣好的臂儿来。
此举无疑响应了镇东将军,以示无“煽动流民”的嫌疑。
媚儿不由发怔。
要说在场有哪个铁了心同慕容柔对着干的,约莫只有这厮了。
他不帮腔便罢,来添什么乱?伏象公主一罢手,台上的骚乱登时止息。
慕容柔微举右掌,罗烨会过意来,放下弓箭,却听将军低声道:“他若做出什么可疑之举,照射不误。
明白么?”罗烨没有回答,但慕容柔知道命令已然准确传递,轻咳两下,逆着场中的嘶嚎呼喊,尽力提高语声:“佛子……有何见教?”◇◇◇鬼先生非常痛恨挫败。
自晓事以来,他就明白自己的才具高人一等,见景则悟、过目不忘,百丈律院的师叔师兄一个比一个庸碌无能,在他眼里宛若蝼蚁;忍着讪笑不形于外,无疑是比诵经更难捱的苦差。
上智而下愚。
--这世上,只有狐才有资格站上巅峰,成为主宰!“非我族类,唯有贱雠。
”传授他天狐刀的那人曾如是说,带着一抹阴狠凄艳的微抿,口吻与笑意同样淡细,难辨所以。
就是这样的捉摸不透,令人泥足深陷,不可自拔,明知将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亦难停步。
狐不仅聪明美丽,而且还极其危险。
如此优雅出众的族群,与丑恶的“失败”绝不匹配--场面话可以说得很漂亮,但鬼先生深知成功之道无它,“操之在我”四字而已。
谁能掌握最多的情报与资源,如拉线傀儡般精准控制发展,便能最大幅度地确保成功。
而这些,都是必须付出代价的。
所以他从不抱怨,尽心筹划、耐心等候,奔波劳碌,细密地埋设、控制每条导向“成功”的线,最终才能以优雅的姿态迎接收成的一刻。
只有聪明人才知道,成功决计非是偶然。
当鬼先生看见流血流汗的辛苦成果毁于一旦,几乎想杀几个人泄愤。
他煽动流民围山,有人便把这些饥寒交迫的老百姓化为“暴民”;他安排了层层手段逼迫慕容柔就范,横里便杀出个耿典卫来……这是窝里反。
被拿来对付“姑射”的,全是“姑射”的手段。
那些舍生忘死的疯狂暴民被人下了药,连李寒阳都看出来了。
然而李寒阳并不知道,这样的效果是由数种秘药混合施作而得:有让人丧失心神的“失魂引”,在深眠中接受暗示、醒来却全然不觉的“阴阳交”,激发肉体潜能的“击鼓其镗”……还有几种“古木鸢”并没有告诉他。
他相信与控制刀尸的秘密有关。
敌人不但近在咫尺,而且显然已经盯上他们很久、很久了。
鬼先生观察着对面高台上“古木鸢”的神情变化,将他的错愕、震惊、愤怒和隐忍全都看在眼里,心知这台荒腔走板的烂戏绝非出自“姑射”首脑的授意。
古木鸢未使用号刀令,自己也没有……如此说来,现场肯定有第三把了。
鬼先生自认了解古木鸢。
他若给了什么人第三把号刀令,就有十足的把握不被拿来对付自己,只能认为试图破坏这场布局的神秘一方,最初并不在古木鸢的预期之内。
在这个节骨眼上,慕容柔的处置堪称“神来一笔”,这种“被想害死的人救了一命”的感觉令鬼先生哭笑不得,但有件事比尊严更重要。
--除非慕容柔知晓号刀令的秘密,否则如何下得“双手置膝”的命令?他轻咳两声,举在耳畔的双手并未放下,朗声道:“贫僧有一事不明,欲向将军请教。
”对面慕容柔点点头,并未出声应答,苍白的面颊上涨起两团不自然的酡红,看来适才短短喊得几句已令他的身子吃不消。
佛子环视四周,笑意依旧从容温煦,只是衬着台下的混乱场面,难免有些不伦不类。
年轻的僧人似乎不以为意,朗声道:“在向将军讨教之前,我有句话,请在座诸位一听。
正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我等既非煽动流民的元凶,莫说双手置膝,便是将军要搜身检查,也无有不可。
举手之劳,若能稍减将军之杀戮,何乐而不为?”听得佛子开口,央土僧团间顿时一片附和,众人都学他把手举起,场面十分滑稽。
媚儿蹙眉忖道:“这帮秃驴怎么回事?莫不是吃了人妖和尚的唾沫,马屁拍得震天价响。
”拂袖落座,唤人将嘉三臣抬下去施救,斜乜着一双明媚冷眸,待看琉璃佛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佛子对她合什一揖,权作回礼,转头对慕容柔喊道:“将军适才下令军士残杀百姓,犹自不足,现下却要向南国使节、朝廷官员及地方仕绅出手了。
敢问将军,煽动流民的元凶与举袖掩口,二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连?”慕容柔低声说了几句,罗烨站直身子,朗声回答:“流民只求一餐饱饭,岂有冒犯凤驾、胁杀官员的胆子?定是受人煽动,才犯下这等不赦之罪。
我家将军说了,在场形迹可疑之人,通通脱不了干系!”此话一出,连左侧高台这厢的权贵们都坐不住了,独孤天威“噗哧”一声,转头笑道:“听慕容大将军的意思,连不赦之罪的理由都是“莫须有”了?果然好威风,好煞气啊!”慕容柔淡淡回答:“城主言重了。
场子这么乱,唯恐惊扰凤驾,手段就算雷厉些,也是迫不得已。
”独孤天威打了个哆嗦,双手捏着耳垂,笑道:“喏将军你看仔细啦,本座的手规矩得很哪,一点都不可疑,千万别来射我。
”慕容柔笑了笑不还口,低声对罗烨吩咐几句。
“佛子还有什么见教?”罗烨抱拳一拱,大声问道。
“没有了。
望将军手下留情,少造杀孽,流民亦是百姓,亦是圣上的子民。
”“阿弥陀佛!佛子心怀,可比生佛菩萨!”“愿慕容将军听进善劝,莫负佛子慈悲。
”琉璃佛子合什顶礼,在央土僧团的一片歌功颂德之中重新落座,却没半点听入耳中。
慕容柔肯定知道流民被动了手脚,知道驱使流民发狂之物是以口吹奏,才会下达这样的指示;但并非从一开始就知道,否则他不会坐视场面闹到这步田地。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搜索着脑海里的记忆片段,试图还原下达命令的前一刻。
打从懂事以来,他的记忆力就非常惊人;经那人训练之后,更是突飞猛进,只要是扫过一眼的东西,无论精粗、大小、多寡,都能贮存在脑海中,宛若图画一般,随时想看,只要拿出来就行了,多久都不怕忘记。
“这玩意儿有个好听的名目,叫“思见身中”。
”那人笑道:“用来练武自然是事半功倍,但只拿来练武也未免太可惜了些。
你的心比别人多一窍,修习这法门也比别人利索;练熟了,小至鸡鸣狗盗,大到窃国称王,都能派上用场。
”他不仅记得牢,还有一心多用的本领。
除了场中央的两场打斗,他更分神留意古木鸢、凤台下挥剑督战的任逐流等,自不会漏了最重要的镇东将军。
在巡检营的利箭转向高台之前,慕容柔身边的弓手曾弯下腰来,低声向他说了几句。
--是他!叫什么名字呢?是了,慕容柔管他叫“罗烨”。
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他对慕容柔说了什么?只瞄一眼所得的印象,鬼先生无法获取更进一步的讯息。
他低垂眼睑,犹如入定一般,将心识投入虚空中;在那里,记忆的画面就像一帧帧精细的图像,被分门别类地收在一格一格的木柜里,只需要找出来浏览就行了。
那是连自己都不知曾看过、曾听过的境域,被保留在心识的最深处,醒时无从知觉。
鬼先生将记忆片段撷取出来,反复观视,画面中只见罗烨附耳对慕容柔说了几句话,但两侧高台相距甚远,鬼先生不可能听见他们刻意压低的声音。
感官不曾接收到的,记忆中不能无端变造,他只能紧盯着罗烨的嘴唇,试图读出言语的内容。
读唇和腹语,都是“那人”训练他的重点。
鬼先生的童年,可说是在刻苦锻炼这些杂伎之中度过,耗费的心神丝毫不逊于练武。
“别人一辈子能精通一两样技艺就不错了,但你不同。
”那人轻点他的额角,指尖的触感凉滑,带着沁人的异香。
“你是天狐,聪明绝顶,凡人诸艺,一学即精。
从今天开始,你要拜百师、习百艺,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得他们的真传,才能成为人上之人。
”那人说得半点也没错。
加入“姑射”之后,他所涉猎的百艺对组织计划的贡献,甚至大过了出类拔萃的武功,由此成为古木鸢的左右手,甚至一肩挑起三乘论法大会的设计布置。
这本该是场从容华丽的胜利,为他的过人才具妆点增色,进一步赢得古木鸢的信任,授以制造号刀令、乃至刀尸的重大秘密……如今这一切已成为泡影。
愤怒几乎使他从虚空中抽离,老于冥思观想的学问僧赶紧收摄心神,一个字、一个字判读着疤面少年的嘴唇歙动。
“流……流民……典卫,俱……受……操……弄……”分析唇语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罗烨向慕容柔报告的内容主要是四句韵文,不过十六字而已,其余皆是解释这十六个字的口语罢了,读起来格外得心应手。
鬼先生越读越是心惊:““流民典卫,俱受操弄;慎防台里,无声笛颂。
”这是……这指的确实是号刀令!”提点慕容柔的人,不可能与驱使流民暴动者一路。
这么说来,此刻场中除了“姑射”、以号刀令破坏姑射计划的一方,还有同样知道号刀令存在的第三路人马!一直以来蹑行于人所不知的黑暗中、总是以假面示人的阴谋家,初次涌起一丝惶惑不安,仿佛突然被揪到阳光下,赤裸裸的毫无遮掩,原本算计的一切原来都在他人的算计之中,再不复黑衣暗行的隐蔽与安全。
◇◇◇横疏影望着手绢上十六枚娟秀的蝇头小楷,仿佛字上附着什么奇异的法力。
她不过是照着蚕娘的吩咐走出向日金乌帐,将写了字的那面拎在胸前,就这么走到檐下而已,外头一下子风云变换,镇东将军的利箭倏忽掉了个头,对准两侧高台上的达官显要。
由慕容柔所在的五层高台向下望,应该瞧不见自己的面孔,凤台飞角所形成的檐荫恰恰投在横疏影的面上,提供了最妥适的掩护。
区区十六字,究竟是如何取信于一向多疑且自负的镇东将军?抬眸眺去,连横疏影自己,都快看不清将军的五官轮廓了,料想同样不谙武艺的慕容柔亦若是。
慕容的读心异术人尽皆知,可没听说过他生了双鹰隼般的千里眼……这么说来,定然是他座畔的那名疤面弓手。
蚕娘前辈的留书,是专写给那个少年武官看的!横疏影熟知东海各门各派的掌故,执敬司人手一卷的《东海名人录》,还是她宵旰焦劳之余,利用零碎时间编纂而成,近三十年来东海武林的沿革变迁等,书中都做了扼要说明。
那少年武弁罗烨的眼力非比寻常,她心念一动,登时想起一门奇功来,转头道:“我明白了!那少年练有翼爪无敌门的“千里秋毫爪”,方能在这么远的距离,看清绢上之字。
适才他箭射流民,技艺了得,前辈定是从中看出了端倪,才有如许设计。
”蚕娘笑道:“跟聪明人在一起,就是这么舒畅,做什么、说什么,都不用多费气力。
”横疏影听她直承不讳,旋又生出更大的疑问:“翼爪无敌门已然没落,昔年盘据东海道西半部的偌大势力,多半为赤炼堂所吞并。
如今执掌门户的易门主得青锋照邵家主出面斡旋,勉强保住一榻之地……这少年若是他的亲传,岂能在慕容柔手下当差?”娇小如瓷胎人偶的银发丽人抿嘴微笑,眸里掠过一抹促狭似的黠光。
“易驯愁的外号叫什么?”“丹棘崔嵬。
”横疏影一怔,本能回答。
“据说是取自“苍鹰搏攫,丹棘崔嵬”的古诗诗意,因此易掌门又有“苍鹰”之称。
”蚕娘冷笑。
“如此风雅的浑名,定是饱读诗书的邵家主所赐了,易驯愁那个没出息的窝囊小子有没感激涕零地收下?你若问易门主会不会使“千里秋毫爪”,那是逼他找个地洞钻进去啦。
唉,白鹰、黑鹰俱逝,翼爪无敌门岂堪“无敌”二字?如之奈何!”横疏影饱读诗书,自知“苍鹰搏攫,丹棘崔嵬”之后,接的是“豪圣凋枯,王风伤哀”二句,对比翼爪无敌门今昔变化,的确讽刺得紧。
转念又想:“这罗姓少年的武功如非得自易驯愁,那也只能是……是了,以蚕娘前辈阅历之广,昔日与白鹰有旧,也非奇事。
”蓦地檐外风动,手绢翻扬,赫然发现在滚边内另有一行更小的字,相连如墨线一般,适才竟未发现。
还待看清,字迹却像被风吹散了似的,渲成灰乌一片,显是蚕娘落笔之际以内功动了什么手脚,令墨字凝于绢上;待附于其上的内息散去,纟缝间的墨汁晕开,徒留乌渍,连先头十六字亦不复辨认。
“这手“隔物留劲”的功夫,将来有机会我再教你。
”蚕娘对她眨眨眼睛,就着软榻踮起脚尖,拨开帐前的藕纱远眺,喃喃道:“都放下手了……口鼻不能凑近号刀令,我看你拿什么吹!丫头,外头那些个暴民都平静下来了罢?你的心肝宝贝耿小子呢?”横疏影眺望片刻,回过一张苍白雪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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