萄牙、英国、法国、荷兰、西班牙的商船队和商人,汹涌而至。
不过这时候的中国已非马可波罗时代的中国,西洋也非马可波罗时代的西洋,东方和西方互不相识,互不了解,各怀着跟对方相异的观念和相异的价值标准。
对于西洋的通商贸易,中国所表现的是一种怜恤的态度。
中国始终是一个农业社会,一切自给自足,基本上不需要外国的产品。
尤其是一些邻国的文化程度相当落后,面积又小人口又少,中国不仅是万王之王的天朝上国,而且也是物产丰富的世界中心。
所以中国没有西洋那种因小国林立而产生的狭隘的国家观念,更没有西洋那种因同样因素而产生的贸易观念。
只有对藩属国和进贡国,中国必须负起宗主国的责任,才准许他们前来中国贸易。
如果他们对中国有重大的冒犯或拒绝中国的要求,好像不肯交出中国的逃犯之类,中国即停止贸易,作为一种惩罚,这惩罚通常都会使对方屈服。
中国对西洋的白种人,有一种离奇的印象——犹如白种人对中国人有一种离奇的印象一样。
虽然中国人也曾有一小部分见过欧洲人,并跟他们打过交道做过生意,但这少数人并下能改变大多数人的意见,上自皇帝和统治阶级士大夫,下到小巷子摆地摊的穷苦小民。
他们都坚信西洋人是一个没有文化的野蛮民族,鼻子特别巨大,皮肤像死人一样的苍白,长着猫一样奇怪颜色的眼睛,胡子跟眉毛都是红色的,脚长有三十五厘米(一尺二寸)而且身上发出一种奇臭。
这种长相已够使中国人惊骇失措了,更可怕的事还有:英国王位竟可以由女儿继承,女王逝世后,再由女王的子女继承,这种改姓乱统的现象,使一向提倡忠于一姓,提倡宗法正统的儒家系统的知识分子,认为英国显然是无父无君的蛮夷之邦。
而法国国王长发披肩,常常烹食儿童,显然是一个女扮男装的活妖精。
俄国女皇更糟,经常更换情夫,几个月或一年,就把情夫砍头,再换一个接替,也属于人妖之类。
根据这些认定,中国悲哀地发现,西洋人跟犬羊没有分别,具有犬羊特有的性格,不知道礼义廉耻仁义道德是何物。
在上述认定的基础上,中国人更进一步的认定西洋人既然有犬羊的本质,他们又以牛奶作饮料,证明他们非吃牛奶、酪浆就不能维持生命。
牛奶、酪浆不容易消化,胶结在肚子里,必须吃大黄和大量饮茶,才能使它化解。
假如几个月不吃的话,双目就会失明,肠胃就会雍塞。
所以西洋人宴客时,最贵重的食品,莫过于大黄,即令最贫苦的人家,也都在胸前挂一汹袋大黄,时常用舌头去舐一舐,或用鼻子去嗅一嗅。
而大黄和茶叶,只有中国才出产,因之,野蛮的西洋人,必须依赖中国。
中国只要拒绝通商,那就是说:中国只要拒绝卖给他们大黄茶叶,就能立即致那些西洋鬼子于死命。
最初,西洋商人对东方庞然大物的中国,深怀敬畏,奉命唯谨,并不在乎做出低三下四丧失尊严的事。
以跪拜礼来说,这个在以后不断因它而闹僵的最尊敬的礼节,西洋人开始时完全顺从。
一六三七年,英国贸易团代表约翰威特,到了当时还没有辟为商埠的广州,就用双膝着地的跪拜礼,晋见中国官员。
一六五五年,荷兰使节戈义尔,晋见中国皇帝福临,也行三跪九叩重礼。
上世纪(十八)一七二七年,葡萄牙使节亚勒散,晋见中国皇帝胤礻真,同样下跪。
不仅如此,西洋人自己不争气,他们互相排挤,互相使用丑陋的手段,向中国官员打小报告,甚至诬陷倾害对方,目的只在博取中国的欢心,以谋取多赚几个钱。
中国官员高高在上,当然也无法把他们瞧得起。
广州既辟为商埠,西洋商人获准进入广州,中国称他们为“夷商”对他们有很多限制,诸如:夷商必须住在他们自己的“商馆”之内,不准跟中国人接触,一切由中国商人组织的“洋行”(代理店)代理。
夷商把货物全部交给洋行,由洋行付给货款。
——这仍是古老的传统制度;回溯十六世纪激起倭寇事件的“市舶司”对“洋行”就可有一个概念。
不过市舶司是政府经营,洋行是商人经营。
上世纪(十八)一七五九年,中国清政府颁布了一项对西洋商人的管制条例,有下列重要规定:一夷商每年五月到十月,才可到广州贸易,过期就要回国或回澳门。
二夷商在贸易期间,必须住在商馆之内,不准携带武器,不准雇用中国仆妇。
三夷妇不准进广州。
四在贸易期间,夷商每月八日、十八日、二十八日,才可到公园游玩。
五夷商不准坐轿。
六夷商不准直接晋见中国官员,有所请求时,应写妥呈文请洋行代转。
七夷商不准到街上购买东西,不准探听物价,不准买中国书籍。
这个条例显示出自十四世纪到本世纪(十九)约五百年之久,中国对西洋的畸形观念,和商业上的畸形关系。
三英国势力的东进所谓畸形观念和关系,这是二十世纪的观点,在当时的中国,却认为十分正常。
西洋自上世纪(十八)发生工业革命,帝国主义条件成熟,通商贸易成为各国的主要生存条件。
各国在中国的商业,英国迅速地超过葡萄牙而居第一位,所以对中国跟西洋各国间的畸形状态,不能满意。
上世纪(十八)一七九三年,英国派遣马甘尼率领一个六百余人庞大的使节团,携带价值高达一万三千英元(镑)巨额的礼物,前来北京,希望跟中国达成下列协议,建立充份的外交关系:一英国派遣驻中国使节。
二准许英国在舟山、天津贸易,并仿效澳门先例,在舟山附近,指定一个小岛,居留商,人和存放货物。
三允许驻在澳门的英国商人,居住广州。
四请对英国商品在内河运送时,免税或减税。
马甘尼的使节团到达天津后,中国清政府的官员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一面“英(口吉)(口利)贡使”的旗帜,插到他们的船只上,宣称马甘尼前来朝贺皇帝弘历的八十寿诞,其实弘历的八十寿诞,于三年前(一七九○)已经过去了。
英国的国力在上世纪(十八)已够强大,所以英国人的膝盖也就比从前尊贵。
马甘尼到北京后,拒绝双膝跪地,认为如果跪地,就等于承认英国是中国的受保护国——藩属。
马甘尼的坚决态度,对中国皇帝的传统权威,是一种挑战。
不过弘历的虚荣心不愿这场晋见告吹,因为还没有从万里外那么遥控远地方来过的贡使,所以特别准许马甘尼用觐见英王时一膝下跪的礼节。
但对马甘尼所提出的要求,却全部拒绝。
弘历的目的只在满足自己的大头症,不在为一个番邦解决问题。
为此,他特地向英王颁发了两件诏书,说明中国不能答应他的请求的理由。
第一件诏书上说:告诉国王:你远隔重洋,倾心中华文化,特派使节,恭恭敬敬,捧着表章,航海前来,叩祝我的万寿。
我披阅奏章,见你词意恳切,足以证明你恭顺的诚意,深为嘉许。
你表奏上请求派你国一人居驻天朝,照管你国买卖一节,跟天朝的体制不合,绝对不可。
西洋国家很多,非只你一国,如果都请求派人留居北京,岂能一一准许。
又岂能因你一国的请求,而破坏天朝制度。
天朝托有四海,对奇珍异宝,并不重视,你此次进贡各物,念你诚心远道呈献,我已下令,命有关部门收纳。
其实天朝的恩德和武威,普及天下,万国来朝,任何贵重的东西,应有尽有,这是你的使节亲眼看见的,所以不需要你国货物,特此详细示知。
第二件诏书上说:告诉国王:昨日你的使节,又以你国贸易之事,呈请大臣转奏,无一不是要求变更以前所定的制度,不便批准。
自来西洋各国,跟你国夷商,来天朝贸易,都住在澳门。
天朝物产丰富,无所不有,根本不需要跟外夷互通有无。
只因天朝所产茶叶、瓷器、丝巾,是西洋各国所没有的必需品,所以特别开恩怜恤,准你们在澳门开设洋行。
而今你国使节在原规定之外,多作妄求,恳请在舟山、天津登岸贸易,此事不能允许。
又恳请在舟山附近,指定一小岛存货,此事尤不可行。
又请拨给广州城附近一处地方,居住你国夷商,自应遵照往例,仍在澳门居住。
又称英吉利夷商要求免税减税,查夷商贸易,往来纳税,都有一定规章,自应遵照旧章办理。
至于你国所奉的天主教,天朝自开辟以来,圣帝明王,教化四方,中华与夷狄之间的分别,甚为严格。
你国使节之意,欲请放任炙人传教,更绝对不可。
我对进贡的外国,只要它诚心向化,无不特别体恤,表示怀柔。
你国在遥远的海外,诚心进贡。
我所赏赐的优待,也倍于他国。
现在再明白晓谕。
你当上体我心,永远遵奉。
这两件诏书所表示的中国的立场,并没有夸大之处。
像自称为“天朝”并不是中国自己捏造出来的光采,在本世纪(十九)之前,所有的藩属国,如朝鲜、越南、暹罗,上自国王,下到农夫,他们对中国一向称为天朝。
朝鲜人越南人绝对不说:“你是中国人,我是朝鲜人越南人。
”而只说:“你是天朝人,我是朝鲜人越南人。
”马甘尼虽受到盛大的优待,却毫无所获。
马甘尼回国时,弘历命他纵穿中国本土,从陆路南下,目的在使“英夷”震惊于中国的富庶和强大,以吓阻他们的邪念。
然而,那时大黑暗已经反扑,政治的腐败已经使社会溃烂。
马甘尼是一个具有敏锐观察力的外交家,他没有被北京豪华的排场所迷惑,反而对他所接触的事物,作出一一中肯的判断。
马甘尼首先发现清政府的贪污产,已深入肺腑,而贪污和强大是不能并存的。
弘历批准使节团的招待费每天银币五千两,这是一个骇人的巨款,但大多数被经手的官员克扣中饱。
一位负责招待的赵大人告诉马甘尼说,某一年广州附近的县份被大水淹没,皇帝颁发银币五万两作为救济金,但在北京就先被中央官员克扣三万五千两,只剩下一万五千两发到广州。
发到广州后,再被省级和县级官员克扣,难民所得到的不过象征式的数目。
其次,马甘尼发现中国的科学极度落后,而科学落后和强大也是不能并存的。
当赵大人吸烟时,马甘尼从口袋中拿出火柴代为点燃,赵大人对这位夷人把火藏到身上而竟毫无伤害,大为惊讶,马甘尼就送他一盒,以表示并非巫术。
再其次,马甘尼发现中国社会上普遍的贫穷和不安定——这跟弘历希望他发现中国富庶的目的,恰恰相反,因为沿途他看见太多的乞丐和太多的破陋而荒芜了的建筑,以及大多数中国人所过的水准以下的生活。
马甘尼还发现中国的武装部队如同一群叫化子,不堪一击。
清政府沿途特地为使节团举行了很多次示威性的检阅,以向英夷展示武力,但马甘尼看出那些可笑的宽衣大袖的国防军,并没有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使用的又都是西洋早已抛弃了的刀枪弓箭之类落伍的武器。
最重要的是,马曾尼发现清政府官员和中国知识分子的冥顽不灵。
马甘尼对中国社会上太多的盲人和四肢残废的人,非常同情,向清政府提议英国愿派遣医学人员前来中国。
又提议在北京设立一个氢气球,作为科学研究之用。
官员们听到这些提议,对英夷有这么多奇才异人,大大地震惊称奇,但在一阵震惊称奇之后,就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闭口不再谈及。
当马甘尼厌倦了那些不够水准的示威性检阅,而要求同行的一位福大人检阅一次使节团的仪仗队以开开眼界时,福大人傲然回答说:“看也可,不看也可,这种火器操法,没有什么稀罕。
”马甘尼的结论是:“清政府的政策跟自负有关,它很想凌驾各国,但目光如豆,只知道防止人民智力进步。
”他预言鞑靼王朝将继续压制人民,并将发生变乱。
马甘尼返国二十三年后,本世纪(十九)一八一六年,英国作第二次试探,派遣第二位使节亚墨尔斯出使中国。
清政府仍把他当作贡使看待,船只上悬挂“朝贡”旗帜如故。
亚墨尔斯也拒绝下跪,经过无数次谈判,最后还是同意跪一条腿。
但是当皇帝禺页琰坐在金銮殿上召见他的时候。
藩属事务部长(理藩院尚书)和世泰,却通知亚墨尔斯说,非双膝下跪不可,亚墨尔斯就拒绝晋见。
禺页琰又召见副使,副使也不肯双膝下跪,和世泰只好报告禺页琰说,他们都病了。
在中国历史上,这还是第一次发生的奇事,禺页琰觉得他大大的没有光采,下令把使节连同他们“进贡”的礼物,一并驱逐。
亚墨尔斯被赶走,使英国了解,靠谈判的方法无法改变中国加到英国商人身上的不平等的待遇,必须使用谈判以外的方法。
马甘尼对清政府的印象,在以后的日子里,遂成为英国对中国外交政策的主要参考资料。
于是,二十四年后的一八四○年,爆发鸦片战争。
四鸦片战争鸦片,是一种供吸食用的麻醉性毒品。
八世纪时,鸦片便经阿拉伯人之手,输入中国,一直作为药物使用。
大概到了十六世纪,聪明的人才发现它可以被烧成烟雾吞到肚子里,明政府断头政治皇帝朱诩钧,据说就是著名的吸毒犯之一。
当时葡萄牙是最大的贩毒国。
十七世纪末,英国征服印度后,把鸦片专卖权授给治理印度的东印度公司,遂大量向中国倾销。
根据统计,每年增加的数字,十分惊人,我们用下表列出:当时的鸦片价格,每公斤约值白银五两,所以进入本世纪(十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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