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392-393)

    2019年12月17日

    第三百九十二章·且将离情托宝玉

    原平驿位于太原府下辖代州崞县南四十里的官道上距离下一站忻州的九原驿尚有八十里之遥。

    天近黄昏此时驿站的驿卒们正好一通忙碌一伙大同镇的军兵押解着十余辆囚车风尘仆仆进了驿站驿丞勘验过公文后便热情相待收拾客房并着手准备吃食。

    “诶我说你们动作都麻利点把马牵到后头草料备足弟兄们用过饭就要早早歇着明儿天不亮就得启程赶路可耽搁不得。

    ”

    带队的是大同镇的一个把总站在院里冲高高瘦瘦的老驿丞千叮咛万嘱咐。

    “放心吧军爷误不了您的事先到屋里面用口热饭歇歇脚。

    ”只是胥吏的驿丞晓得不能得罪这帮大头兵对方说什么都是满口答应。

    带队的把总对驿丞的态度很满意才要进屋又想起一件事来快步来到一辆单独的囚车前打开囚车木栏哈着腰对窝在里面的壮汉笑道:“麻爷您下来用饭吧。

    ”

    身量长大的麻全出了囚笼便急着伸胳膊蹬腿舒展了几下筋骨这才觉得舒服了些撇嘴骂道:“他奶奶的这囚车里真不是人呆的。

    ”

    “麻爷您多担待小的也没办法毕竟您还挂着个嫌犯的名头不得不让您委屈一阵”带队的把总陪着小心道:“好在已经进了太原府等到了头把事情说明白您就又是一个自由身了。

    ”

    “说得明白么?”窝在另一个囚车里的杨林阴阳怪气斜眼瞅着二人“抓捕白莲教徒可是大大的功绩那群官儿们只恨牵连不广拿人唯恐不多怎么还会开恩放人更何况……你给圣教养马是实打实的事情。

    ”

    “你他奶奶的要不是因为你们这群乱党逆贼老子的宝马会被拿去送人么你还敢说便宜话……”

    怒气冲冲的麻全左右寻摸一圈顺手抽出把总腰刀就往囚车前凑“老子剁了你!”

    “哎哟麻爷这人还没过堂可死不得诶你体谅下兄弟们的难处!”带队的把总拼命拦住麻全苦苦劝说。

    “这人已经是个死人了您就让他嘴上痛快几句别跟他置气咱里面去兄弟我敬你几杯。

    ”

    麻全虽说不甘心可这一路多靠这些军卒照料犯不上为他们招祸愤愤将刀丢了回去被把总强拉着进了堂屋。

    屋内众军士早已卸了甲胄围着一个个方桌划拳行令大快朵颐山西虽也是大明九边之一可北面有大同镇顶在前面又有偏头关、雁门关、宁武关一线内长城作依托有敌来犯自可烽火传警更别说这周边堡寨关口林立堡墙都可比拟内城墙了重重防护之下他们有什么可担心的。

    “麻爷来喝两盅消消气。

    ”有兵士给上官让开方把总不忘紧拉着麻全的腕子怕这位爷再出去闯什么祸。

    麻全闷闷不乐坐下看着堂屋中来回奔走填酒菜的驿丁眉头紧锁。

    “这驿站里有多少人?是不是都跑这儿来了?”

    “咱们弟兄人多他们多上点心还不是应该的么”把总毫不在意理所当然说道随即豪爽举起酒碗“来兄弟敬你一杯。

    ”

    麻全酒碗凑到唇边一口不喝突然撂下碗便起身向外走。

    “麻爷你这又是干什么去?”把总心头委屈这位爷真不好伺候。

    “驿卒都过来伺候人了谁去管马!我心里不踏实过去瞅瞅。

    ”麻全嘴上说着脚下不停已然转向后院。

    带队的把总对麻全的马痴脾气早有耳闻只要他不惹事管他先吃饭还是先喂马呢要不是上头交代孙子才愿意管这么多闲事成天哄着他玩。

    当下那把总也不再多话喊过几个亲信手下“来来来咱们弟兄们喝。

    ”

    上司相邀这帮当兵的也不客气推杯换盏开怀畅饮。

    “哎我说别光顾着自己啊爷们这些人还没吃呢就是上路也有顿断头饭呐!”

    院子里杨林在囚车内并不消停大呼小叫寻麻烦。

    “搞清楚而今处境别再闲言碎语得找麻烦。

    ”老驿丞伛偻身躯从囚车前经过。

    “你个老梆子碍你屁事滚!”杨林毫不客气口出秽言。

    驿丞扭过半边侧脸犀利的眼神看得杨林心中一跳随即狂喜于色“赵……”

    ***

    清晨的阳光照耀着宽广的平阳府衙丁寿立在衙前对着一辆青幔马车的细格轩窗不耐烦掏着耳朵。

    莹白皓腕轻挽窗幔玉堂春动情细语“大人活命之恩援手之德妾身没齿不忘来生必当……”

    玉堂春一番衷心感激的话被丁寿挥手打断“丁某只求今生不问来世姑娘也莫说什么结草衔环的报答之言你枉费唇舌我徒添烦恼。

    ”

    “你……”玉堂春桃腮涨红这位青楼才女竟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些时日蒙他照拂衣食住行无不体贴入微本已生出几分好感虽不至背离鸳盟将王朝儒抛之脑后可也不再是拒人千里何况还赖他相助母女团圆在望她无以为报真心想表述一番肺腑之言可这人却好像要脏了耳朵般一句也不想听。

    “玉姐姐小妹祝你一帆风顺早日天伦重聚。

    ”宋巧姣急忙上前缓解玉堂春面上的尴尬。

    受伤之际起居不便多蒙宋巧姣贴身照料二人关系亲近许多玉堂春展颜笑道:“借妹子吉言。

    ”又忍不住狠狠瞪了丁寿一眼看看人家巧姣妹妹多会说话。

    好似与己无关的丁寿抬头望天对周遭护卫的锦衣卫吩咐道:“时候不早你们赶快上路吧本官还得补个回笼觉去。

    ”

    一众锦衣卫轰然领命翻身上马蹄声踢踏作响车轮辚辚缓缓前行。

    “玉姑娘这个送给你。

    ”看着车队启动丁寿突然取出一个小锦盒递到窗口。

    “身受大恩此生无以为报不敢再生受大人涓流美意大人请回吧别误了秋日好梦。

    ”玉堂春落下窗前青幔将丁寿挡在了视线之外。

    ‘咚’锦盒由窗口投入滚到了玉堂春脚边。

    玉堂春赌气将螓首扭向一边不去看那物件可没矜持片刻还是好奇心起忍不住低身拾了起来。

    锦盒包裹严实外面是一层厚厚衬垫刚才那一摔也未将盒盖震开玉堂春更加兴起急不可待打开锦盒。

    “这是……”锦盒内摆放着一块白玉鸡心佩熟悉的蟠螭雕纹刀工精细赫然便是她交于王朝儒用作典当盘缠的那块玉佩。

    玉佩下的丝绒衬垫上还有一张折叠的便笺入目是四行小楷“宝玉通灵再伴红颜缘之所谓妙不可言。

    ”

    玉堂春羞啐一声“不知羞哪个与他有缘了。

    ”

    再往下细看“姑娘思母心切丁某不敢慰留此去路途颠簸姑娘伤势初愈务以保重玉体为重切切珍重。

    ”

    玉手轻轻抚摸车厢座椅上铺陈的软绵茵褥玉堂春这才惊觉马车外观虽不起眼厢内置得却极为舒适宽大座椅可坐可卧一旁还备着蜜饯果铺等各类零嘴点心不由为丁寿苦心所感。

    再度掀起幔螓首探出车窗秋水凝眸回望府衙晨雾之中一个挺拔模糊的人影正向她挥手作别虽已看不清面目玉堂春可以预料那人脸上定是挂着让人羞恼万分的坏笑。

    ***

    “丁大人玉姐姐已经走远了。

    ”

    府衙门前眼望车队没了踪影的宋巧姣轻声说道。

    丁寿含笑回身“收拾收拾咱们也该走了。

    ”

    “走?您不是要回衙歇息么?”

    “本官倒是想睡个懒觉可你心心念念着傅鹏可睡得踏实?”丁寿嘴角轻勾微笑打趣。

    被说中心事的宋巧姣娇腮若晕万福施礼“妾身多谢大人体谅。

    ”

    丁寿见这丫头嫩脸微红笑靥生春天生几分媚态不由心中一动小家碧玉果然别有一番风情。

    这边丁寿正打发人收拾行装准备动身入陕平阳府就留给张禴收拾吧一骑快马却飞驰而至马上人未等马蹄收住便滚鞍下马“急报!!”

    ***

    “一哨押运镇军及原平驿上下人等全部死于非命白莲匪人猖狂如斯这还是皇明治下么!”丁寿眼中杀机昭然。

    “贼人应是冒充驿卒在接待酒水食物之中投毒是以轻易得手。

    ”昌佐得了塘报后也是震惊万分在他的盘上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实在不知如何收场。

    “当真一个活口也没有?”

    昌佐摇摇头“驿站中上至驿丞小吏下到走递甲卒、驿丁、马夫俱都被害所押人犯逃匿无踪。

    ”

    “麻家那个也不见了?”丁寿剑眉轻扬凝神问道。

    昌佐嘴里满是苦涩他当初本是好意帮着麻家开脱谁想到原平驿里尸体堆了一唯独那个麻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从逆的帽子怕是摘不掉了。

    “小人识人不明求大人责罚。

    ”昌佐自认倒霉躬身领罪。

    丁寿晃晃脑袋“本官没那闲工夫画影图形行文山西镇各路要道隘口严加盘查缉拿人犯。

    ”

    见昌佐面露难色丁寿蹙眉道:“有话直说。

    ”

    “押送官军出行本是军务外人难以知晓况原平驿处官道往来铺马频繁伪装日久必为人所觉贼人行事不早不晚恰在押军到来之前夺取驿站这其中未必没有隐情。

    ”内外勾结事关重大昌佐也无法确定只是委婉说出心中疑虑。

    “给徐节传句话若拿不着人他这山西巡抚也不要当了。

    ”

    霸气扔下这句话丁寿头也不回出了屋子扔下被震得张口结舌的昌佐呆呆站立。

    “宋姑娘你怎么在这?”丁寿出门便见宋巧姣在院中一颗银杏树下独自徘徊踟蹰。

    宋巧姣见丁寿出来向前疾行数步迟疑嗫喏道:“丁大人可是又有大事?”

    “事不小上百条人命。

    ”

    “那那……”宋巧姣欲言又止一路上风波不断哪件事情都不比傅鹏的命小她虽忧心未婚夫性命可也实在说不出催促之言。

    “收拾完了么?我们马上动身。

    ”丁寿又道。

    宋巧姣不可置信睁大了美目“这就走?!那此间的事呢?不管了?”

    “天下事自有天下人管我一人管不来的。

    ”

    事情越搞越大让老太监来操这个心吧丁寿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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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九十三章·莫把愁思付子衿

    京师刘瑾府。

    “都察院提督雁门等关军务兼巡抚山西方右副都御使徐节参劾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寿自恃天子近侍干涉方威压同僚凌辱封疆无人臣之礼乞陛下降旨严饬。

    ”

    “瞧瞧这小子真是到哪儿都不消停”闲散倚坐的刘瑾听吏部尚书许进念完奏本从容一笑“只申饬便够么?”

    许进急忙笑道:“缇帅年少气盛首次出巡方难免与疆臣意见相左降旨申饬大可不必刘公您私信告诫一番也就是了。

    ”

    “奏本都送到咱家面前了岂能没个说法。

    ”刘瑾眼皮微抬乜视许进。

    “公公您的意思是……”

    “削职为民罚米三百石输大同边储。

    ”

    许进一怔丁寿和刘瑾的关系那些榆木脑袋外官或许有不知道的他可是太清楚了况且以丁南山所受恩宠这旨意皇帝那也不会首肯啊。

    “公公说笑丁大人身膺重任如此草率去位实在……”

    刘瑾打断许进反诘道:“咱家几时说要削他的官!”

    “您老不是说……您是说徐节!!”许进惊愕站起吞吞吐吐道:“公公徐节巡抚山西并无大过他与缇帅也仅刀笔口舌之争如此处置是否太苛?”

    “在他治下白莲教闹腾得不成样子了还无大过?”刘瑾取出一道手本向桌子上一扔“看看吧他在广东任上的事被人发了。

    ”

    许进拾起奏本一看是巡按御史弹劾徐节任广东政使时督捕不力致使粤境强贼肆行劫掠的奏疏。

    “广东强贼在明面上都毫无办法还能指望他挖出潜藏的白莲妖人?”

    “公公说的是可徐节还兼职提督诸关防务雁门关为太原门户轻忽不得若骤然去位怕会兵将失措予北虏可乘之机。

    ”许宁毕竟从兵部任上出来言之有物。

    “升锦衣卫千户昌佐为指挥同知巡查雁门、偏头、宁武诸关防务。

    ”刘瑾微微一顿“部堂以为这样处置如何?”

    “公公考虑周详在下无异议。

    ”许进捻须思索片刻问道:“平阳一干人犯又该如何处置?”

    “洪洞县那帮赃官胥吏按律严惩知府张恕谪戍肃州他交的那八万两赃罚银也不必解送了直接交给寿哥儿他用得上。

    ”

    妈的手下升官自己发财好事全让那小子一个人占了许部堂忍不住在心中爆了一句粗口。

    正当许部堂心火愈旺时又有人给填了一把柴。

    “老爷吏部前文选司郎中张彩登门拜谒。

    ”

    听了家人奏报的刘瑾颔首道:“领进来吧。

    ”

    “部堂来的这位该算是贵属吧?”

    “公公说笑张尚质归籍养病多年他在任时许某还未接掌吏部若非公公传谕养病京官赴京听用在下怕是与他见上一面都难。

    ”

    许进把自己摘个干净实际他与张彩的关系可没嘴上说得这么简单张彩昔年供职吏部就是许进当言官的儿子许诰连番参劾硬逼得张彩以病乞归二人龃龉早已种下因此许进对向刘瑾举荐张彩的焦家父子可谓恨得牙痒。

    “这么说部堂对此人并不了解?”

    “倒是听过一些传闻此子与马负图、刘时雍等人向来交好尝听刘时雍说其可为边方巡抚可见传言不虚。

    ”许进不说张彩人品才学如何只说他与刘瑾厌恶的马文升和刘大夏交好就是想提前在刘瑾心中别上根刺儿。

    “哦?”刘瑾面上并没如许进所愿露出厌烦之情反而听出了别的意思欣慰笑道:“如此说这张彩确有才学咯难怪寿哥儿来信称观其人言辞清健谈吐不俗有真才实学在身哈哈这小子也有观人之明啦。

    ”

    丁寿是你亲爹啊他说什么你都信!许季升媚眼抛给瞎子看心中别提多窝火了。

    “刘公这张彩入京谒朝已有数日终日无所事事却不知拜会您老实属恃才无礼……”

    许进新构思的一番说辞还没抖落干净张彩已被领入廊下。

    刘瑾笑颜相迎“小同乡你来了?”

    “故友返乡学生忙诉离别苦情未能早来拜谒请公公海涵。

    ”张彩入门长揖俯首不起。

    杨一清告病归乡张彩这几日一直帮忙操持今日才得闲暇他也知刘瑾权倾天下内官出京、外官朝觐必来拜会如今硬着头皮登门早已做好被权阉折辱的准备。

    “好乡里!外官多不晓事朝后即来乡里迟来最称咱家心意。

    ”刘瑾托臂扶起张彩温言宽慰。

    刘公公你什么时候有这好脾气啦!许进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若不是仅存的一点理智他都要冲上去揪着脸皮看他今天是不是遇上了一个假刘瑾。

    张彩也为刘瑾礼贤下士的态度所惊还未等他醒过味儿来刘瑾已延请他入座叙谈。

    毕竟关中才子张彩短暂惊愕后便对答如流便是许进中途的几次刁难也应付得体气度韵格展露非凡。

    刘瑾对张彩甚是满意难得将人送到廊下张彩受宠若惊再拜而去。

    “善才博学丰仪华美嗯是个人才。

    ”刘瑾转对许进道:“部堂咱家记得文选郎刘永擢升便让张尚质官复原职吧。

    ”

    许进可不愿吏部文选司这么一个有实权的肥缺落在儿子对头手里额头紧蹙道:“公公有所不知吏部已议定调验封郎中石确补文选司奏疏已具……”

    刘瑾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凝视许进许大人突觉心底泛寒匆忙改口道:“下官这便追回奏疏改以张子替补。

    ”

    刘瑾依旧不语如无底深渊的双眸瞧得许进心惊胆战冷汗涔涔。

    “哪还等什么?”

    “下官这便去下官告退。

    ”刘瑾收回目光许进如蒙大赦连连作揖倒退而出险些被堂前门槛绊了个跟头。

    刘瑾轻蔑一笑“六部之首便这点眼界气量。

    ”

    静坐品了半盏茶刘瑾长吁口气对外面问道:“今日还有人么?”

    “回老爷话司礼监黄中在府门前请觌未得老爷吩咐不敢通传。

    ”老家人苍老的声音在廊下响起。

    “让他进来吧。

    ”刘瑾抬臂拄在炕桌上扶额假寐。

    一个干瘦细条的中年太监踏着碎步进了屋子一见闭目养神的刘瑾立即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叉手立在房角一声不吭。

    “黄中你的差事办完了?”刘瑾缓缓睁开眼睛。

    “回公公雍王爷的灵柩已运送西山择吉日便可下葬。

    ”干瘦太监黄中细声回道。

    雍王朱祐枟为明宪宗第八子弘治十二年就藩湖广衡州今年病薨因其无子身死国除司礼监太监黄中奉旨赶赴衡州将王柩迁回京师西山安葬。

    “坐。

    ”刘瑾随手一指旁边椅子。

    “在您老面前奴婢还是站着自在。

    ”黄中正值盛年腰背却因常年躬身已经微伛。

    刘瑾也不强求“你这一路没有仗势招摇掠贿欺人吧?”

    黄中口称不敢“遵公公教诲一路戒命仆从不得需索有司。

    ”

    “所过方官声民情如何?”

    “官怠民疲一如既往。

    ”

    一声轻叹刘瑾虽意料之中还是略带失望苦笑道:“便没有一二可以让咱家惊喜的人么?”

    “咄咄好官自然也有。

    ”

    “哦?何处?”

    “便是衡州奴婢初到衡境便告诫当黄堂王柩何日行舟所需楫师、挽夫诸所宿具供给预备齐全且嘱托不得盘剥烦民否则严惩不贷。

    ”

    刘瑾摇头失笑“当今官场不是贪狠殃民之徒便是不通世务诗文幸进之辈干事爱民之官少之又少事到临头不借机敛财已是难得如何能不扰百姓供役。

    ”

    “奴婢也是如此想的但想着多提点一番总能让方行事有所顾忌孰料启程之日舟船齐备掌楫者与力夫不但精擅健壮还溢出数人皆自带米盐鱼干集备于湘水之滨胥吏按册唱名应役者井然有序无聒噪烦催者。

    ”

    “哦?”刘瑾来了几分兴趣。

    “奴婢心中讶异寻人相问对答曰府台知京中贵人将来提前三月筹备执役者早有准备故无仓促应对之情。

    ”

    “倒有几分未雨绸缪的才干衡州知府是哪个?”

    “刘玑(和前面的礼部侍郎不是一人)字用齐成华十七年辛丑科进士出身陕西咸宁人。

    ”

    “离咱家乡梓倒是不远”刘瑾哂然一笑“官声如何?”

    “历任山西曲沃县知县、户部山西司主事员外郎、江西瑞州府、九江府知府、湖广衡州府知府等职为政卓优宣扬文教、兴修水利、赈灾济民、捕贼捉盗爱民如子且为官清廉据传他家中经常断粮公服之外无余衣。

    ”看来黄中的确下了一番功夫对刘玑履历知之甚详。

    “民间声望呢?”

    “百姓爱戴如父母其由瑞州调任九江时当百姓不舍奏表朝廷建‘生祠’为念。

    ”

    “这样的人物只任一个衡州知府确实屈才擢为太仆寺少卿调入京畿。

    ”

    黄中躬身应是“奴婢回头将公公的意思转告内阁与吏部许部堂。

    ”

    刘瑾揉着额头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湖广那边传来消息兴王爷喜得贵子按惯例该派几个宫人去服侍你可有好的人选?”

    黄中略一思忖便道:“奴婢名下有一个人选刚刚进宫正在内书堂读书奴婢看他还算机灵难得是老实本分。

    ”

    “而今本分人也只有在刚入宫的人里找了便是他吧。

    ”刘瑾意兴阑珊掩口打了个哈欠。

    黄中见状急忙屈身告辞。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刘瑾随口问道。

    黄中蓦回身“因记在奴婢名下便随了姓名叫黄锦。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

    偌大的厅堂之中仅剩下刘瑾一人轻拍罗汉床的黑漆床围呢喃细语“求才难才难求啊……”

    ***

    南京秦淮河。

    旧院既与贡院毗邻前来应天赴试的秀才相公们岂会错过一亲芳泽彰显名士风流的机会华灯初上两岸行院妓馆便已张灯结彩脂粉飘香一个个科场才子、纨绔少年呼朋唤友左拥右抱放浪形骸。

    秦淮河畔杨柳环绕的翠羽阁内同样是水陆齐备丝肉竟陈。

    “诸位仁兄今日有幸在此相聚皆赖二位黄兄款待吾等齐敬一杯以谢盛情。

    ”

    一名士子举杯示意众人纷纷应和都看向了席上主位的两个青年秀才。

    二人不过弱冠之年面貌相近皆是身材颀长白面无须听了众人提议连连推辞。

    “诸君取笑有衡山居士在此不才兄弟如何敢当此头筹还是先敬衡山为妙。

    ”二人中年长的一个连连推辞并极力推崇身边一位三旬文士。

    “徵明今日不过席间散客安敢喧宾夺主。

    ”文士笑容谦和眉间隐隐愁苦之色却挥之不去。

    “徵明兄乃吴中才子天下皆知我兄弟二人不过燕集筹划岂能在诗文前辈跟前放肆。

    ”

    说话的略年长者名唤黄鲁曾表字得之家中行二他与三弟黄省曾此番皆是来应天参加秋闱黄家在吴中家资丰厚二人年岁又轻交游广泛便约了新朋故交来此消遣。

    以文徵明的拘谨性子本不愿来此烟花之所但终挨不过同乡二黄的拳拳盛意此时听了黄鲁曾之言嘴边不觉露出几分苦涩“愚兄不过痴长几岁罢了屡试不第如何当得起才子之名。

    ”

    此次应天之行已是第四次赴秋闱大考文徵明心中苦闷可想而知。

    二黄中的黄省曾不过十七岁心直口快脱口道:“徵明兄何必妄自菲薄常言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三考之途本就崎岖难行如唐子畏般一帆风顺的那才是异数。

    ”

    “三弟休得胡说。

    ”黄鲁曾低声训斥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弟弟拿谁作比不好非得拿唐伯虎说事虽说人比人得死可这唐学霸也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唐寅对于他们这些吴中的读书人来说简直是开了外挂般的存在大家在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刻苦攻读的时候这位爷则成天就是眠花宿柳戏耍胡闹没事和朋友cosplay个乞丐讨钱换酒喝一帮至交好友觉得这小子这么下去会呆废好心建议他准备科考搏个功名。

    唐学霸或许是听进去劝了真去参加科试不过在录科考试期间还在喝花酒气得主考的提学御史直接把他名字给刷了一群吴中的耆老士绅们腆着老脸去找人求情对方才不情不愿让他参加了录考的补遗。

    唐伯虎也不愧‘学霸’之名七月参加补考录遗八月乡试就得了个第一名‘解元’这中间或许为了犒劳自己变本加厉喝酒宿妓祝枝山、文徵明劝他收敛之语全都当了耳旁风还差点为此翻了脸第二年进京会试然后……就没然后了北镇抚司冲他敞开了诏狱的大门。

    听黄省曾提及好友文徵明心中一痛不觉想起旧友鸿雁“吾弟弱不任门户傍无伯叔衣食空绝必为流莩。

    仆素论交者皆负节义。

    幸捐狗马余食使不绝唐氏之祀。

    则区区之怀安矣乐矣尚复何哉!”

    狗马余食不绝唐氏子畏如此自轻自贱辛辣偏激可还是那个文笔纵横洒脱不羁的风流才子呢!

    见文徵明面色不豫黄省曾才想起眼前这位与唐学霸是莫逆之交心中也是后悔“在下口不择言冒犯吴中俊才先生见谅。

    ”

    文徵明淡然一笑“勉之率性直言何罪之有当年之事诶不提也罢。

    ”

    见文徵明没存芥蒂黄鲁曾也松了口气哂笑道:“说起来吴中父老谁不知子畏兄是受了冤屈当年锦衣卫连番鞫问还不是查无实据。

    ”

    旁人连声附和“缇骑鹰犬惯于罗织罪名天下谁人不知。

    ”

    “得之兄说的是观今日邸报那缇帅丁寿出巡西北仅过山西一境省、府、县各级文武官员俱受牵连如此株连大狱其中未必没有蒙屈受冤者此子之暴虐不文可见一斑。

    ”

    席上几人只想顺着黄家兄弟话头分说解围可惜大明文会的通常路子都是话题越扯越远说着说着便成了声讨锦衣卫迫害忠良鹰犬头目丁南山助纣为虐的檄文大会反正大明朝不因言获罪在勾栏里过过嘴瘾谁又管得着他们却不知旁边一个据桌独饮的背影已然竖起耳朵听了好久。

    一群人说得吐沫横飞口干舌燥自然便要开怀畅饮文人喝酒岂能无诗文点缀便有好事人接着提议饮酒赋诗以佐酒兴。

    一干人中文徵明才名最著自然又是撺掇他作开篇文徵明对这事却没什么兴趣礼貌微笑“吴门有语:黄家二龙王氏双璧皇甫四杰凤毛鸾翼同学莫敢仰视。

    今二龙在此文璧怎敢献丑。

    ”

    “徵明兄此言是要愧煞小弟。

    ”

    二黄匆忙站起连道不敢在前辈前卖弄诗文一席人分成几拨有怂恿二黄一展诗才的有劝文徵明当仁不让的还有几个咧嘴傻笑看热闹的。

    “诸君争论不休可否由在下做这引玉之砖。

    ”一个清脆声音突然从旁席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方巾青衫的俊俏公子手摇一柄梅鹿竹的茧纸薄面折扇清雅文秀笑意盈盈。

    二黄中黄省曾最好交友尽管眼前这人唐突插言他也不以为意拱手施礼道:“少兄若有闲情雅兴自无不可我等洗耳恭听。

    ”

    少年公子折扇轻摇并不入座曼声吟道:“不戴儒冠不误身不识文字不昧心。

    画蛇何必添蛇脚渔樵耕后更无人。

    ”

    四句吟罢众人面面相觑黄鲁曾拍案而起怒喝道:“你可是说我等读书种子皆是画蛇添足的无用之人?!”

    “不错。

    ”

    对方回答干脆明白更让黄鲁曾怒火中烧“你……你……你……”气得话也说不全只连说了三个‘你’字。

    “你什么你你说说你们有什么用?”少年折扇一合虚指着席间众人“天下四民士农工商农者辛勤务本供养天下;工匠持以恒心精益求精;商旅奔走通衢利己便人于国于民皆有补益尔等贵为四民之首不研圣人之学不思济世安民之道只在平康巷里红温翠润大放厥词岂不可笑!”

    一把扇子将席上众人点了个遍连缄默沉静的文徵明也未放过。

    “如足下所言我等书生皆无用之人?”文徵明性情恬淡此时仍不愠不恼。

    “书生可以有狂生大可无谓贪口腹之欲听靡靡之音目迷五色狂语妄言实无一用。

    ”

    “吾等薄有家财非偷非抢光明正大排筵宴飨宾客千金买笑名士风流又有何错?”黄省曾不服气道。

    “《尚书》云: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

    尔等埋首故纸未曾眼见田间起一拨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养成一身轻薄视万般为下品贪图逸乐安识世间余务!”

    “坐而论道针砭时弊激浊扬清匡扶正气乃士子本分若只蝇营狗苟顾眼前小利舍天下大义我辈读书又有何用!”平复心情的黄鲁曾沉声喝道。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范文正公之言是告诫世人不忘国之安危与放翁‘位卑未敢忘忧国’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并非让我等凭空臆测人云亦云胡乱贬损他人。

    ”

    少年握紧折扇愤愤不平“在下祖籍河东据乡人来信缇帅丁寿在山西境内昭冤狱查贪官平逆谋百姓额手称庆怎到了诸位口中便成了吉网罗钳陷害无辜!”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待诸君有朝一日在其位谋其政政清人和巍巍荡荡再来指摘别人不迟。

    ”

    众人面面相觑才知道这位爷因为什么蹦出来没想到远在陪都还有丁南山的忠实拥趸。

    “告辞。

    ”这少年怼完就走留下了一桌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的秀才相公。

    文徵明年岁最长经历的多了心境自不易受激安抚拍拍年纪最小的黄省曾肩膀“孺子任情之言勉之不必介怀。

    ”

    “徵明兄小弟亦觉他说得有道理。

    ”黄省曾眉头舒展回首笑道。

    ***

    月挂东山繁星满天。

    辞了酒宴的文徵明孤立桃叶渡口清风徐来波声隐隐一艘画舫孤零零停在河心不闻丝弦旖旎反有哀怨笛声响起似喁喁细语诉离别苦情。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想秦淮河上亦有人与文某心曲相通文徵明哑然失笑。

    “曲栏风

    露夜醒然彩月西流万树烟。

    人语渐微孤笛起玉郎何处拥婵娟?”文徵明怅然喟叹“子畏你安好否?”

    ***

    画舫之内。

    竹笛离唇唐一仙幽幽一叹轻声道:“茂漪你三哥孤身在太原应考身边也无人照拂不知过得怎样了?”

    无人应声唐一仙诧异扭转螓首但见一袭青衫男装的王茂漪伏在舱内曲脚书案上奋笔疾书不知写些什么。

    王茂漪樱唇紧抿力透纸背白玉般光洁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汗写得很是专注连唐一仙走到身后也不知晓。

    “写的什么?”一只玉手突然伸出将笔下纸笺忽抽走。

    王茂漪瞬间花容失色“一仙姐姐快还我。

    ”

    唐一仙闪身便飘移数尺王茂漪如何夺得回急得秀足紧跺雪白玉颊上腾起两团珊瑚般的红晕。

    “待我看看。

    ”唐一仙笑着展开纸笺蛾眉轻蹙带着几分不信道:“这是你写的?”

    王茂漪的书法向来娟秀笔挺工整清爽这纸笺上的字却是横七竖八堆堆叠叠成了一团可见她写时心境乱到何种步。

    唐一仙极力辨认才看出上面写的翻来覆去都是一句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

    苏州城外桃花坞。

    数亩桃林环绕着一片幽雅别院。

    此间主人唐寅上下打量着一位不速之客“桃花庵久不见外客尊驾登门所为何来?”

    “不才刘养正奉宁王之命拜会桃花庵主。

    ”刘养正含笑施礼。

    “在下与宁王素无瓜葛拜会一说从何而起。

    ”

    “先生诗书画三绝名动学林王爷早有耳闻我家王妃更是久慕先生才学只恨缘悭一面故命不才备下束脩之礼延聘先生至南昌百花洲任王妃书画教习先生雅达必不辜负王妃殷殷盼望孺慕之情。

    ”

    刘养正长揖到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注:1、在大明朝建生祠从来就不是罪过只要方向朝廷请表获得批准便可建祠受祭也算朝廷勉励臣子的一种手段遍观明朝历史和各方志建生祠者不绝于书心疼九千岁一秒。

    2、锦衣卫干什么活主要看皇帝怎么安排不一定光是抄家拿人历史上昌佐是守备偏头关实录里因为斩获鞑虏受赏的锦衣卫也不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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