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印传奇】54

    2021年7月6日第五十四章似乎直到进了小区母亲才想起陈瑶,她问我咋一个人回来了。

    说这话时,她撇过脸来,嘴角总算荡开一抹柔和的弧度。

    大概是没怎么化妆,母亲脸色有些苍白,右眼坡甚至略显浮肿,只有涂了裸色唇膏的双唇亮晶晶的,生动依旧。

    她畅怀穿了件中长款黑羽绒,难得地扎了个马尾——潦草,却一如记忆中那样一丝不苟,你能看到光洁的额头上方因紧绷而发白的头皮。

    然而说不上为什么,这种紧绷让我没由来地心生警惕,一时竟无言以对。

    「咋了?」母亲找着车位,也不看我,「吵架了?」「哪能啊」我下意识地揉揉眼,从鼻孔里响亮地喷出一口气。

    母亲嗯了声,也没细问。

    甚至她有没有「嗯」,我都说不好。

    这让我颇感意外,准备好的长篇说辞瞬间变得荒唐可笑。

    直到熄了火,她才扭脸冲我笑了笑。

    已近正午,蟹黄般黏稠的阳光透过茶色玻璃变成了淡寡的鱼肚白。

    在这种皱巴巴的、如同被水浸泡过的光线中,连母亲的笑都变得淡寡起来。

    于是唇瓣上仅有的那抹亮色也透出了几分暗淡。

    其实这一路上,母亲拢共也没笑几次。

    第一次是住长途站大门口,一如以往,她俏生生地站着,见我出来便招了招手;第二次是驶上了环城路,我问她生日礼物收到没,她笑笑说都戴两天了,末了夸我眼光还不赖。

    后两次如你所见。

    甚至——我突然意识到,除了谈到奶奶的病情和接了两通电话外,她的话也不多。

    当我那些省城大学里稀奇古怪而又故作夸张的见闻潮水般涌出时,母亲也只是嗯了几声,像是托塔天王摆开了架势,风风雨雨无异于屎尿口水。

    「咋了?」我挺挺脊梁,终于问道。

    「啊?」母亲拢拢耳畔并不存在的发丝,随即笑了笑,「没咋啊,你说说你,放个假连床单被罩也不捎回来,鬼知道你那床咋下得去身子」这么说着,她剜了我一眼。

    这是2004年的最后一天,晴,多云,摄氏零下十六度。

    至于陈瑶,谁也没料到为灾区献爱心引发的冷战会一连持续好几天。

    可怕的是,我乐于这样。

    倒不是说鄙人心理变态,而是事情已然如此,且看它如何发展吧。

    最起码,在北国漫无尽头的冬日里,这种莫名其妙的对峙为心绪不宁的我带来了那么一丝乐趣——好吧,归根结底,还是心理变态。

    上次陈瑶来平海时,母亲就约她元旦再来玩,这次圣诞节算是发出了正式邀请。

    去哪儿玩呢?平河滩看看冰雕啦,原始森林瞧瞧雾凇啦,好玩的地方多去了。

    我说,这逢年过节的,你们这第三产业可不忙得要死啊?母亲说,一年这一次空还抽不出来?放心来吧。

    按她的计划,是全家出游,包括整日与猪、鱼作伴的父亲。

    当然,很遗憾,奶奶被排除在外。

    术后两周不到,她老就出了院,因为父母皆忙,只好请了个护工。

    奶奶原本指望某位远方表亲来照顾她,如你所料,被母亲残忍地谢绝了。

    要我说,谢绝得好。

    如母亲所说,父亲在家。

    确切说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我回来就说:「回来了」这么说着,他站起身来,向门口走了两步,然后——猛然立定不动了。

    他头发乱糟糟的,像个老鸹窝。

    于是他就搔搔老鸹窝,笑笑说:「给你倒杯开水去」我问奶奶呢。

    父亲回头「哦」了一声,但还是母亲抢先开口了,她站在地毯的东北角上,把钥匙晃得叮当响:「睡着了吧,你不会看看去?」于是我就看看去。

    如她所说,确实睡着了,一如既往,头发花白,但气色不错,发福的脸蛋在紧绷中容光焕发。

    这光泽,与干枯的头发、与周遭的气味形成一种巨大反差。

    然而毫无办法,冬天就是这样,要么忍受寒冷,要么就得尝尝生活、甚至生命的味道。

    「睡着了吧?」母亲脱去羽绒服,露出纤细腰身。

    我点点头,然后不受控制地说:「屋里闷」母亲扭身进了主卧,也不知听到没。

    父亲还是坐在沙发上,左首茶几上立着个保温杯,正冒热气。

    于是我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电视里是什么新年诗会,装模作样的,和小学语文课不相上下,老实说,我烦死了这套陈腔滥调。

    但父亲看得极其认真。

    他右手托着下巴,时不时还要跟着念叨两声。

    老天在上。

    边喝水,我边和我亲爱的爸爸聊了几句。

    我问他今天没去养猪场,他说没。

    他问我冷不冷,我说就那样。

    然后我俩就笑了起来。

    再然后似乎就没话可说了,父亲便自作主张地把奶奶的情况又通报了一遍。

    半杯热水喝得人大汗涔涔,我拎起背包,冲卧室扬了扬下巴。

    父亲点了点头。

    在我握住门把手时,他说:「昨儿个你妈刚把被子给你晒了晒」等我打卧室出来,客厅里竟没了人。

    保温茶杯还在,依旧冒着热气。

    父母卧室门户紧闭,悄无声息——起码在朱军令人作呕的阉猪声中,我没能听到任何响动。

    倚着沙发背欣赏了会儿声情并茂的猪叫,我终究还是不甘心地换了几个台。

    遗憾的是今天没播NBA,而是美国的一个什么牛仔运动,挺搞笑的。

    没两分钟,奶奶就在屋里叫开了,她问我回来没。

    等我现身于面前,她老便拍拍身下的医疗气垫,抱怨再这么躺下去真能把她给活活憋死。

    「唉呀妈呀,不行了,不行了!」她近乎挣扎着说。

    但没有办法,该憋还得憋,除非不想要腿。

    我问奶奶每天的康复功课都做了没,她诚惶诚恐地表示做了,然后说护工太凶,「就跟那谁家的儿媳妇一样,真能把人吃喽」。

    就这捏肩拍背的功夫,她的生活感悟机关枪一样把我打成了个马蜂窝。

    在奶奶酣畅淋漓之际,母亲推门进来问她解手不。

    正爽着呢,真想解手,她老也没空。

    母亲笑笑,问我晌午想吃点啥。

    我说随便,啥都行。

    她也没说什么,就那么倚在门边,双手抱臂看了好一会儿。

    母亲啥时候离开的,我也说不好,就像她的到来一样,无声无息。

    直到父母房间传来说话声,我才确切地意识到她已不在屋里了。

    然而父母的说话声有些大,也不能说「大」,应该是「吵」,你知道的,口气有点冲,仿佛波浪拍打着礁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在节节攀升。

    我不得不趁奶奶说话的间隙竖起了耳朵。

    就这迟疑的当口,交谈声己变得激烈起来。

    父亲说了句什么就没了音。

    母亲的声音却越发高亢。

    隔着几道墙,声波呼啸而来,毛茸茸的,庞大而又尖细。

    我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下。

    真真切切,我听到母亲说:我还错怪你了?奶奶显然也觉察到了端倪,她梗着脖子,双目圆睁——恕我直言,像个正在被电击的婴儿。

    「吵啥吵,」她挥舞着胳膊,「有啥话不能好好说?」也许是气流受阻,奶奶声音奶声奶气的,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忍无可忍,我冲进了客厅。

    奇怪的是,「交谈声」并没有清晰多少。

    或许他们在刻意压制。

    但母亲干涩紧绷的嗓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不想听你说这些!」「跟他说去!」「跟他说啊,跟我说干啥?」「保证个屁啊保证?」父亲的声音嗡嗡嗡的,像个小功率电频发射器,具体说了些什么,压根听不清。

    我真怀疑他用的是不是腹语。

    当然,这一点无关紧要,甚至父亲有没有说话都无关紧要。

    我站在客厅正中,埋伏于央视体育解说员不尴不尬的枪林弹雨下,石化般再也挪不动半步。

    橘黄色的卧室木门上倒挂着个福字,红黄相间,那是母亲利用闲暇时间在办公室一针一线勾出来的。

    此刻它轻轻摆动着短穗,仿佛被什么惊扰了美梦。

    而阳光迈过露台,在客厅南墙上瘫下半个身子,于一片松软中熠熠生辉。

    我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蓝天。

    很蓝。

    虽然有大朵大朵的云,依旧很蓝。

    蓝得令人惊叹。

    就在这片松软和清澈中,父亲又说了句什么,带着股老牛喘气般的犟劲儿。

    房间里更安静了。

    央视解说员索性结巴起来。

    「啥意思?」母亲声音轻轻的,像是刚打睡梦中醒来。

    父亲没吭声。

    或者我们假设他没吭声。

    因为紧接着室内「嘭」地一声脆响,宛若奏起了礼炮。

    与此同时,母亲说:「啥意思严和平?」还是很轻,却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你一听就知道。

    父亲仍然没吭声。

    或者我们再次假设他没吭声。

    因为一番喘息的间隙,室内同时响起了很多「嘭」,也不光是「嘭」,兴许掺杂着「咣当」、「啪」、「叮当」如此等等吧。

    像是搓麻将,或者下饺子,再或者坦克碾压人群,一种规模效应,排山倒海的感觉。

    我盯着牛背上四仰八叉的乡巴佬愣了好半晌。

    要说吵架拌嘴,父母末必比其他夫妻少。

    但劈劈啪啪摔东西在我印象里不说没有吧,也并不多见,起码就我亲眼目睹来说,是个零。

    等乡巴佬终于在唏嘘和叫嚷中摔下牛背时,我快步走向父母卧室,片刻后叩响了房门。

    很有礼貌。

    里面立马没了音——兴许有粗重的喘息,我也说不好。

    接着就是漫长的等待。

    良久,我听到了母亲的抽泣。

    轻巧,迟疑。

    像是雨后荷叶上的水珠,圆润饱满,谁也说不准它会在哪一阵风中滚下那么一粒。

    我再次叩响了房门,粗鲁了许多。

    这下连荷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竖起耳朵,里面悄无声息。

    我叫了声妈,没人应声。

    我拧了拧把手,反锁住了。

    我说爸,依旧没人应声。

    于是我就放弃了。

    面壁般,我呆立着,对着木门,对着轻轻晃动的倒「福」。

    我多想抽根烟啊。

    屋里的两人像是消失一般,杜绝了任何生物活动的迹象,这么多年来我从末发现他们竟有如此能耐。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捕捉到了父亲的叹气声,粗哑得像倒挂的肉猪喘出的最后一口气。

    一阵哗啦哗啦响,母亲飞快的脚步声,持续了十几秒后,锁簧发出一声愉悦的呻吟。

    门开了。

    母亲拎着包冲了出来,脸颊通红,面无表情。

    一溜风似地,她携着一抹馨香从我面前飘过,令人手足无措。

    我往屋内瞄了一眼,没看到父亲,也没看到想象中的一片狼藉。

    母亲在玄关口换鞋,先是屈膝弯腰,后来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费力地往脚上套着靴子,任我喊了两声妈都无动于衷。

    我默默走过去,挨着她蹲了下来。

    我能看到那光洁的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水。

    我捉住了她的臂弯,然后是手。

    母亲顿了一下,总算瞥了我一眼。

    那两汪饱满的湖水天旋地转。

    她迅速低下头,又把脸歪向右侧,却再次神经质地垂了下去。

    「不行了,不行了,」她说,「再这么憋着真要把你妈憋死了」这么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真的掉了下来,热乎乎的,砸在我的手背上。

    从小到大,绝无仅有。

    我攥着那只小手,用力吸了吸鼻子。

    半响我才问咋了。

    这时母亲已在右胳膊上擦干眼泪,顺利地穿上了另一只靴子。

    她闷声不响地站起身来,抓住羽绒服就扭身去开大门。

    我只好死死按在了门锁上。

    母亲垂着头,轻轻说:「松开」于是我就松了手。

    一股清冽的冷风袭来,我贪婪地喘了口气。

    就这一刹那,我才瞥见父亲站在身后,就在主卧门口一动不动,像棵生长多年的榆木。

    奶奶的声音也适时地传了过来,饥渴地灌进我失聪多年的耳朵。

    她说:「啥话不能好好说,啊,有啥话不能好好说?」拿腔捏调,抑扬顿挫,真真跟唱戏一样。

    而我己顾不得这许多。

    在楼道里我总算喊住了母亲。

    她边穿衣服边往下奔,我吼了声「到底咋了」,她才停了下来。

    「到底咋回事儿?」我攥住扶手,轻声说。

    马尾晃了晃,母亲撇过脸来。

    是时,通过旋转的楼梯口,伴着小孩的鬼叫,楼上传来一嗓子空旷雄厚的女声:「不吃饭是吧?不吃饭是吧?一会儿喊饿我不打死你个屄崽子!」显然母亲也听到了,她垂下眼皮,说:「问你爸去」不可控制地,我猛一哆嗦。

    霎那间,蒋婶白白胖胖的身子,海飞丝,顶楼门廊下干枯的死蝙蝠,所有这一切像再也遏制不住的酸水从我胃里翻涌上来。

    我不得不喘了几口气。

    而母亲抬脚就走。

    我紧追两步,问:「你去哪儿?」她好歹停了下来。

    隔着楼梯拐角,我越过母亲脑袋盯着她身后白墙上的红色污迹说:「别跟他一般见识」是的,我是这么说的。

    我也不搞懂为什么要这么说,它就这么恰如其分地蹦了出来,我别无选择。

    母亲扭脸瞅了我半晌,最后拎了拎包说:「乌鸦别说猪黑」在楼道里呆了许久我才哆哆嗦嗦地回了家。

    父亲在客厅里坐着,依旧是新年诗会,至于他老有没有看进去我就说不好了。

    奶奶还在屋里唠叨,说了些什么只有老天爷知道。

    挨沙发坐了好一会儿,父亲才问,你妈呢。

    我说不知道。

    于是话语权便又让给了电视里假模假式的主持人们。

    就这么呆坐一阵,他问吃啥饭。

    搞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心头火气,嚯地站起身来说:「不吃,还吃个屁饭!」父亲仰起脸吃惊地看了我一眼。

    虽然目光旋即就垂了下去,肢体却好半晌才恢复了动作——他双手下滑,在两侧裤袋上徒劳地摸了摸。

    犹豫了下,我把兜里那半盒红梅给他撂了过去。

    晌午闷了点咸米饭。

    在我印象中,这是除了炒鸡蛋和下面条外父亲唯一会做的饭。

    至于排骨和小牛肉,他说得请教请教小舅,上次学艺不精,这次还是不动为妙。

    午饭奶奶倒吃得挺香,当然,免不了要听她老抱怨——「和平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干嘛老惹人生气?」「你妈啊,脾气就是犟,我看(她)也是越长越大了」「打是亲骂是爱,哪有夫妻不吵架?孩儿都这么大了,别太过就行!」饭后父亲就回了小礼庄,临走打电话叫来了护工。

    三十来岁一媳妇儿,不黑不白,瘦瘦高高的,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天知道奶奶哪来那么大怨气。

    我躲房间里给母亲打电话,一连好几个都是关机。

    一觉醒来,她竟回了个电话过来。

    或者确切说,母亲打电话搅浑了我零四年的最后一个午觉。

    直截了当,她说她有事儿去林城,刚到。

    具体是啥事儿,她没说,我当然也没敢问。

    之后就是沉默。

    良久,母亲问中午吃啥饭。

    我如实回答。

    她又问护工来了吧,我说嗯。

    随后,母亲就挂了电话。

    她说:「挂了」就是这样。

    或许有那么一两秒,体内有种冲动驱使我说点什么,但不等话出口,字字句句便烟消云散。

    而天不知啥时候阴了下来,我盯着窗外触不可及的灰影发了会儿呆,然后就打了个老嗝。

    如你所料,咸米饭有点不消化。

    当晚几个呆逼聚了聚,酩酊大醉。

    不知怎么,我们就谈起了原始森林。

    有呆逼说:「国际雾凇节,牛逼啊,牛逼!」「国际雾凇节?」。

    王伟超哈哈大笑,火锅里的汤汤水水都要被颠得飞溅起来,「给你说,那鸡巴玩意儿啊,保不齐是拿水枪乱呲出来的!」「靠,有可能!」有人赞同。

    「你又知道?你倒是呲一个看看?」有赞同就有反对。

    老实说,王伟超这个观点稍显激进,但又深刻契合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实际情况,所以饭桌上立马分成了两派,一时争论不休。

    而这个事除非亲自呲一呲、比一比,也难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结论。

    在一众面红耳赤中,有人开始转移话题,问那啥原始森林有谁去过了!「我去过!」虽然搞不懂自己算不算去过,我还是挺身而出。

    「咋样?」「还行吧」「肯定没开发前好玩儿,以前老虎、狼、豹子、狍子啥都有」有傻逼开始扳手指头。

    「吹牛逼呢,没开发你去玩?」「这你就不懂了,没开发的才叫原始,建业他们这么一搞,还有个屁玩头?忽悠傻逼罢了!」「妈个屄,这也是你们钢厂开发的?」呆逼面向王伟超。

    后者吐着烟圈儿,笑而不答,倒是另一个呆逼接了茬:「你以为呢,鸡巴平海哪个项目陈家哥几个不掺一脚啊!」或许他说得对,我晃晃脑袋,感觉是时候放放水了。

    一早起来,鹅毛大雪,铺天盖地。

    原本大家还决定屈尊到原始森林走一遭,这下算是欢天喜地地泡了汤。

    王伟超不知从哪儿搞了两杆鸟枪,呆逼们就兴冲冲地跑去打野兔。

    然而沿着平河滩奔了十几里地,硬是屁也没见着,没准儿真是童年记忆出了岔子。

    就我们蹲在桥洞下烤火时,母亲来了一个电话。

    她说大雪封山,可能这几天都回不去。

    虽然知道林城多山,我还是问她啥山。

    「啥山?啥山哪知道,就是个山沟子呗」「跑那儿干啥?」我躲开聒噪的傻逼们,终于问。

    「有事儿呗」我清清嗓子,没吭声。

    倒不是赌气,而是不知说点什么好。

    「赵XX还记得不?他就在这儿搞根雕」赵XX不应该说「记得」,应该说「知道」。

    当然,母亲确实提过他几次。

    算是评剧界的名人吧,编导过几个著名的剧作,早年工过小生、卖过豆腐,当年吴祖光拍《花为媒》时他还在剧组跟过班,退休后听说一门心思在搞什么剪纸(忘了在哪家报纸上看到的访谈),现在倒好,又跟根雕杠上了。

    这老干部艺术起来是不是太容易了?母亲曾开玩笑说想请他出山,当个艺术顾问什么的,眼下还是不是玩笑我也拿不准了。

    得知母亲的消息后,父亲情绪就稳定多了。

    但他决计不会跟我谈一谈,我自然也不会「问你爸去」。

    没有原因,这就是事实,铁一样的事实。

    然而还是无法想象,我们父子身上会发生一个类似余华小说里的故事。

    匪夷所思的噩梦。

    如果蒋婶是一个噩梦,或许牛秀琴也算一个。

    在焦头烂额和忐忑不安中我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直到2005年元月一号上午的一个电话。

    她盛情邀请我前去吃火锅。

    百般犹豫,我还是去了。

    我以为自己没啥兴致,不想还是高估了大头。

    在老姨罪恶夸张的淫声浪语中,我一连射了两次。

    即便如此,还是意犹末尽,我觉得自己真是完蛋了。

    搞完了牛秀琴让我先洗,结果她中途又窜了进来。

    搓澡,洗头。

    「瞅瞅老姨对你好不好,」她说,「对你老姨夫都不带这样的」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只好皱了皱眉。

    牛秀琴便在我裆下掏了一把:「逑样,啥脾气一天?不如你姓牛得了!」然而姓这种东西我说了也不算。

    兴许是饥肠辘辘使然,打浴室出来后我便快速穿戴整齐。

    非常快,以至于牛秀琴见了不免愣了愣。

    「哟!」她抖了抖奶子。

    我笑笑,自然而然地在电脑桌旁的黑色皮椅上坐了下来。

    甚至即兴地,我两手操兜,只用屁股就让自己灵活地转了一圈。

    牛秀琴坐到梳妆镜前折腾了好半会儿头发。

    她说了句什么,却在吹风机的嗡嗡声中消失不见。

    等她扭着屁股再次移位床上时,我问她上次去平阳干啥了。

    当然,纯属瞎问,没话找话。

    「管得多!」她一面摊开丰满的胴体,一面撇了撇嘴。

    「那哥们儿谁啊,戴白口罩那个?」我又转了一圈,与此同时问道。

    「啧,咋回事儿你!」牛秀琴笑笑,冷不丁撂了个抱枕过来。

    说来惭愧,我一个趔趄,险此把兜里带着体温的U盘抖出来。

    太夸张了。

    牛秀琴更夸张。

    她就这么酥胸半露地躺在床上,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

    第一个是打给她儿子的,也就是冬冬。

    没准儿那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瘦猴也在。

    她问他们在哪儿玩,吃饭没,当然,不忘强调她很忙。

    第二个应该是工作上的事,逼逼叨叨的,很长。

    没听错的话,提到了市篮球城的一个工程。

    还有第三个,可能是打给某个朋友,口气随意,老半天才崩出一句话,或许这个更长。

    在我觉得已到了忍耐的极限时,牛秀琴翻个身,指了指衣柜。

    我小声说:「啥?」「啥,找个内衣呗,啥」她声音不高不低,但丝毫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于是我就去找内衣。

    在她的悉心指导下,我总算拎了套黑色蕾丝出来。

    然而还没完,接过内衣后她突然拍拍脑袋(并没有真拍),欠久腰说:「忘了都,给老姨来点乳液,劳驾!」哪怕一百万个不情愿,我还是从数不清的瓶瓶罐罐中找出指定的一款给这老姨涂了上去。

    先后面,再前面。

    牛秀琴姿态悠闲地握着手机,笑吟吟地挥洒着目光,像块随时准备发酵的面团。

    她大概试过一万种减肥方法,最后得出结论说最有效的还是管住嘴。

    当然,这样最省事儿。

    涂奶子时,她咯咯地笑,我真纳闷电话那头的人是如何忍受这样一个交谈对象的。

    紧接着,她岔开了腿。

    不可避免地,我看到她的屄。

    像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悠闲,牛秀琴伸脚在我的裤裆处搔了一把(确切说是搔在了左兜里的U盘上)。

    与此同时,她又笑了起来:「别又不老实,啊?」老天在上。

    好不容易挂了电话(是对方先挂的也说不定),牛秀琴问我午饭在家吃还是出去吃。

    我说都行。

    她说要在家吃还得出去买菜。

    我说那就出去吃吧,「不过,上次的红酒烧牛肉真不赖」。

    是的,我是这么说的。

    牛秀琴就白了我一眼:「早有盘算,还他妈装模作样!」费了一番功夫,她才穿戴整齐,出了门。

    牛秀琴一走,我就开了机。

    说不上为什么,插入U盘时,满手心都是汗。

    和设想的一样,轻轻松松,40G的隐藏盘符像个羞答答的大姑娘般现于眼前。

    遗憾的是,设有分区密码。

    这个说实话,早在意料之中。

    我为自己的执着深深感动。

    但密码不好破。

    蓝色进度条犯了羊癫疯一样,来来回回,没完没了。

    虽然房间里并没有挂钟或者类似的玩意儿,我还是听到了指针的「滴滴答答」。

    大概有个五六分钟——也可能是十七八分,这个真说不好,楼梯上猛然传来一溜儿脚步响。

    条件反射般,我立马重启了电脑。

    我感到自己头发都竖了起来,握住U盘的手都在轻轻发抖。

    一瞬间,门被拧开。

    「算了算了,这大冷天儿的,来来回回折腾老姨呢,」来人挎着包倚在门口说,「我看咱还是出去吧。

    吃火锅,赶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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