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印传奇】42

    【最新发布地址:kanqita.com 找到回家的路】2021年6月18日第四十二章。

    南街老面馆就在老南街,从平海中院骑车过去大概七八分钟。

    迫于大太阳的淫威,我骑得飞快,于是树影便在白昼中纷纷闪避,破碎得如同老巷子里已在悄悄褪去的墙皮。

    远远地,母亲坐在面馆门口的皂荚树下,见我过来便微笑着招了招手。

    她白帽黑裙,头顶的浅黄色丝带在正午的风中轻轻舞动。

    一同舞动的还有葱郁间密密麻麻的青涩皂荚——平海皂荚树并不多,而这棵又格外粗壮,直冲云霄不说,几乎占据了多半条巷子,可以说每看到一次我都要忍不住惊讶一次。

    就锁车的当口,不经意地抬眼一瞥,我勐然发现枣红木桌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白衬衫西装裤褐色凉皮鞋,大背头一丝不苟油光可鉴。

    他在冲我笑,甚至学母亲那样向我招了招手——正是梁致远。

    此人比皂荚树更令我惊讶。

    事实上我有点发懵,这货不干柴烈火地跟老贺撮合着,跑平海干啥来了?「还认得我吧?」他站起来,笑呵呵的,嗓音磁性依旧。

    这不废话嘛,所以我说:「那当然,梁总」原本我想加个「好」,又觉得这么说太过场面宏大,只好生生吞了下去。

    「坐坐坐,」母亲撇撇嘴,拍了拍藤椅,「吃啥呢,快点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两颊浮着抹嫣红,眼眸在闪烁间雾蒙蒙一片。

    我不由抹了抹汗。

    这老面馆也没啥可吃的,除了鸭肉面就是荠菜面,所谓的传统平海特色。

    鄙人有幸吃过几次,老实说,也就那样吧,末必比母亲做的好。

    然而人民群众很买账,此时此刻店里店外坐了个满满当当,真有种家里摆酒席的势头。

    母亲说只要面馆开门就是这么个情况。

    这句话搞得梁致远很兴奋,他点了碗荠菜面,搓着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听你妈说你在法院实习?」他问我。

    是的,诚如你所说,只是难得母亲喊我出来吃顿饭,竟要和你搭伙。

    母亲是十点多出庭前给我打的电话,除了表明地点再没透露任何信息。

    对我的惊讶她无动于衷,只是抽了两张纸巾让我擦擦汗。

    于是我就擦了擦汗,我指着刚上来的「祖传秘制片羊肉」对梁致远说:「这个不错,快尝尝」我是实话实说,虽然这个什么「祖传秘制」多半是骗鬼。

    饭间除了介绍这家面馆,母亲也没多说几句话,倒是梁致远,对我的实习情况、考研意愿、就业前景关心得过了头,简直有点饿虎扑食的味道。

    我呢,总忍不住偷瞟母亲两眼,她看过来时,我又迅速地移开目光:梁致远头顶悬着一只巨大的灯笼,而在这棵树的其他地方悬着更多的小灯笼——在某些人眼里此皂荚树成了精,以至于逢年过节都会被人祭拜。

    梁总对此很感兴趣,他甚至起身绕着树转了一圈。

    「鬼神嘛,也可以拜拜」他扶了扶黑框眼镜说。

    后来梁致远突然谈起评剧学校,他表示在省师大有几个故交,艺术教师啥的兴许能想想办法。

    说这话时他先是面向母亲,后又转向了我。

    我抿了口啤酒,犹豫着是否该笑一笑。

    日头在茂密的枝叶间窥探着,那片葱郁便泼下来,沾到地上、桌子上、人们的脸上,明媚而婆娑。

    「那就先谢谢你了」母亲笑了笑。

    我以为她会再说点什么,然而就这么一句,没了。

    甚至这个话题都没再继续下去,母亲转脸问我下午实习还去不去。

    「随便啊」我回答她。

    「法院啊,下午就是闲,」梁致远笑呵呵的,「高院也一样,我这也是三天两头往法院跑」从小到大我吃起饭来都是狼吞虎咽,被训多少次也没能改掉,这在外面吃饭呢,又会刻意压制,乃至一顿饭下来被梁总催了好几次,这个客人觉得我这个主人太过客气了。

    饭毕喝茶时,母亲问梁致远啥时候走。

    他扶扶眼镜,笑着说:「我这刚来——你就要撵我走啊」母亲笑笑,没说话。

    「下午得干活,明天嘛,还真有空,」梁致远抿了口茶,「本来想在平海玩玩呢,可惜这人生地不熟的」他先是看看我,很快又转向了母亲,笑得越发灿烂。

    于是褶子便爬满了阳光。

    这种表情我不太喜欢。

    母亲也笑,她仰脸扫了眼那片穹顶般的葱郁,然后盯着树荫下的芸芸众生说:「我这正忙,也走不开,咦——」她突然面向我:「林林有空吧,明天实习不要紧的话,当当导游咋样?」那温润的脸颊离我那么近,丰润朱唇上的条条纹路都清晰可辨。

    第二天陪梁致远跑了趟水电站,又瞎逛了几个庙,老实说,这大热天的,真没啥好玩的。

    交通工具嘛,自然是梁总的凌志。

    他问我考驾照没,我说正打算考,他说技多不压身,早考总比晚考好。

    「这会开车了,和你妈一块出去逛逛,自驾游,多美」其实刚打平阳回来,母亲就建议我考个驾照,两千五包过,练车场就在二职高。

    结果晃一圈后我只是收获了个打球的好地方。

    关于这次陪游,梁致远起初是不同意的,他连连摆手说不麻烦了,「刚刚只是玩笑话」。

    在我的坚持下,他才没有推辞。

    原本我推荐原始森林来着,他表示早就去过了。

    「那什么生态游啊,有建宇的一份股,也算是咱们开发的吧」而平海,这两年他也没少跑,「这个平海特钢就是咱们的合作企业,最大的建材供应商」。

    「每次到平海啊,都是些场面上的活动,骑木驴似的,别提有多难受,还推不掉」梁致远叉着腰站在坝顶的阳光下,白色的风把那件黑色耐克Polo衫撕扯得猎猎作响,「我啊,倒宁愿呆家里头好好看本书」他这几句话是吼出来的,因为风实在太大,我怀疑是不是天上裂了道口子。

    虽已有些年份,这个全国着名的水电站依旧称得上雄伟壮观,正常蓄水位260m,总库容124.5亿m3,总装机150万千瓦,自九七年全线发电以来供应了平海近三分之一的用电量。

    以上信息当然来自景区门口的巨型宣告栏,与宣告栏站在一起的还有某前国务院副总理的题词。

    该省伟人写道:发电好,发展生产力好。

    很有文采同时又很有力量的一句话。

    梁致远对烧香拜佛很虔诚,几乎是逢庙必拜。

    他建议我也来柱香,当然,鄙人谢绝了。

    给这么些个花样百出不男不女的玩意儿下跪,我有心理障碍。

    其实河神什么的兴旺起来也不过是九十年代的事儿,据母亲说跟平海发展旅游城市密切相关。

    在平渎庙,梁总从地上爬起来时还顺带着做了回善人。

    「这老拜河神,该不会保佑我哪天淹死吧?」他笑呵呵的。

    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好干笑一声意思了一下。

    「嫌我迷信吧?」梁致远拾级而下,回过头来,「这人啊,岁数一上来,也就服帖了,像我这单身老光棍,自在倒是自在,可这一回家冷清清的,也不好过」「年轻时光顾着事业,到头来啊,还是家庭重要」说着他叹了口气。

    我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但还是忍不住问:「怎么就离了呢?」这话几乎脱口而出,伴着球鞋在石阶上的摩擦声,老成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过不下去就离了呗,」梁总很平静,「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这分开啊,其实对孩子也好」这种氛围有点夸张,我不大习惯陷入别人的感情之中,所以就寻思着说句俏皮话,比如「你个钻石王老五,想跟你的女的得排成队吧」。

    可搞不好为什么,一瞬间母亲就打脑海里蹦了出来。

    扫了眼周遭半死不活的参天古木,我说:「贺老师也不错嘛」梁致远显然愣了下,他撑住石砖墙,笑着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说话就是直接」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但梁总已经转过身去。

    好半晌,当我们绕过凉亭时,他扭了扭腰,说:「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

    山中无尽日,寒尽不知年啊」然而夏日的阳光如此勐烈。

    绕过臭水坑,沿着碎石路穿过两个门廊,眼前是一片竹林。

    竹林往北就是西厢房,九几年刚翻新过,算不上古朴典雅,但好在清幽静谧。

    梁致远表示这里很不错,「有意境」。

    于是我告诉他这个西厢房就是曾经的老二中。

    刚恢复高考时,全县就俩高中,一个在城隍庙,一个就在平渎庙。

    「我妈高中就在这儿上的」「是吧,那可要好好看看喽」梁致远很惊喜,至少表现得很惊喜。

    可惜三间屋子都是门窗紧闭,透过破烂不堪的窗户纸,里面空无一物。

    在门前走廊里转了几圈后,梁致远笑着说:「难怪你妈十七就考上了师大,我们这同届的可都要比她大个两三岁,瞧瞧这学习环境,啊」他表现得太夸张,以至于我都不知说点什么好了。

    其实很惊讶,我竟然能跟此人聊这么多。

    打西厢房出来,梁致远突然提起父亲,问他是不是还在教体育。

    老天在上,这问题吓我一跳,挠了挠头我才告诉他我爹现在是个养殖专业户。

    「也是,」梁总摘下眼镜瞄了瞄,又重新戴上,「老师这行当太清苦,你妈能熬这小二十年也不容易,我在师大也就呆了几年吧,四年五年?」「其实啊,八几年的时候我来过平海两次,」他再次摘下眼镜,拿衣角擦拭着,一张嘴却连珠炮似的,不见消停,「当时——你是不是有个姨夫,姓陆,又高又瘦的,小眼儿,大嗓门?」梁致远眯缝着眼,我却感到全身筋骨勐然一抖。

    陆永平瘦不瘦我说不好,但也算不上多高,小眼没错,可嗓门也没多大。

    我想说点什么,然而除了点头,一个字也没崩出来。

    「两次啊,都是你这个姨夫招待的,住在羊毛衫厂」他戴上眼镜,轻叹口气,笑了笑,「那时年轻,还闹过不少笑话,这位老陆啊挺凶——」话到此处,突然戛然而止,梁致远音调陡然提升了几分:「老陆现在咋样,当年可是个车间主任还是啥」关于「老陆」的现状,梁致远自然免不了一番唏嘘。

    他表示当年就觉得老陆很厉害,也没长他几岁却好像啥都能玩得转,「这么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真是世事无常」。

    关于「八几年的时候来过平海两次」,我说:「你跟我妈不是一般同学吧?」夕阳擦过琉璃瓦,在红宫墙上砌下一道平静的三角形,于是说这话时我也显得很平静。

    「啥话说的,啥叫不是一般同学?」梁致远似乎一愣,但很快就咧嘴笑了笑,轰隆隆的,像砂石在搅拌机里翻滚。

    盯着我看了好几秒后,他理了理额头悄然垂下的头发,继续笑着说:「厉害啊小子,咋看出来的?」我没说话,因为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猜的?还是——」他顿了顿,揽住了我的肩膀,「还是你妈给你说的?」支吾了半晌,我告诉他是我猜的。

    「哪有一般同学往家乡跑的,还两次,还亲人接待?」我甚至补充道。

    当然,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梁致远自然也不会相信。

    但他只是轻叹了口气:「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这一晃啊,二十来年都过去了」从平渎庙出来时,门口的上马石旁有小贩在卖玉石,梁致远凑上去把玩了好一阵。

    最后他拎了个紫檀珠串(据说)说要送我作礼物,我当然说不要,事实上我觉得简直莫名其妙。

    「那咋办?」他笑吟吟的,「真不要啊,可以拿回去给你妈」他那个表情,老实说,我实在分辨不出是否在开玩笑。

    于是我告诉他:「这里的东西全他妈是假货」是的,我是这么说的。

    昨晚上母亲给我塞了一千块钱,好让我代她尽尽地主之谊,结果如你所料,在梁致远面前根本就花不出去,除了最初的两瓶水。

    ********************母亲真的很忙,光这一阵就往平阳跑了两三趟,不是学校的师资问题就是剧团的演出协议,哪哪都不省心。

    加上三天两头的大暴雨,可以说近两周时间我都没怎么跑步。

    这赖床还真是,每过一天,我都有种多占了一次便宜的错觉。

    对此,郑欢欢经细致诊断后宣布,这种典型的小农心态要不得,否则长此以往,定然难成气候。

    她给出的药方是:打今儿个起,结桉备忘录全部由你来写。

    师父就是师父,哪怕再嚣张跋扈,你也毫无办法。

    好在她老时常遇到奶胀难题,那又痒又疼又羞耻的酸爽劲难免会起到一个宽慰人心的客观作用。

    藉此,我的实习工作在某种程度上得以维持平衡,感谢生活!周丽云这人真不错,可以说毫无架子,每次碰见她都会跟你主动点头致意。

    笑容也甜,翠绿翠绿的,像是夏日雨后荷叶上闪烁的那片晶莹。

    个子不高吧,小身子骨却总能传达出一种弱不禁风的温婉,连黑法袍也无从消弭。

    简单说就是一种江南女子的感觉,但据郑欢欢透露,周庭长是个土生土长的平海人。

    「就城西葛家庄的」我师父掷地有声。

    这十来天拢共往庭长办公室送了六七次文件,周丽云却慷慨地给我塞了两次饭票,加起来有个三百多块,没个仨俩月怕是吃不完。

    这么一个人,我很难把她和陈建军(包括陈晨)联系起来。

    周丽云生日那天瓢泼大雨,民一庭同仁给她攒了个蛋糕,非常大,足足占了多半张桌子。

    中午吹了蜡烛,就在食堂切了,见者有份。

    这种情况下,蛋糕就显得有点小了。

    晚上周庭长请吃饭,我以为陈建军会来,当然,并没有。

    周丽云也没怎么下筷子,大概二十分钟不到,她站起来讲了几句话便携着歉意匆匆离去。

    大家伙儿却淡定得很,一副习以为常的架势。

    我瞥了郑欢欢一眼,她给我一肘:「快吃,我也急着回家奶孩子呢」从饭店出来,雨不见停,轰隆隆的,但我的老师们还是一致决定去KTV.「包间都订好了,不去太浪费,周庭长的面子必须给嘛」于是在各路歪瓜裂枣的鬼哭狼嚎中我又捱了半个多小时。

    后来师父推推我,说不行了。

    如你所料,奶胀难题恰如其分地来袭。

    颇费了一番口舌,我们才抓住机会熘了出来。

    雨还是很大,出租车给人一种颠簸于汪洋大海里的感觉。

    我说:「周庭长走得挺急啊」郑欢欢横我一眼:「你咋跟个娘们儿一样,这么八,人家有老公闺女儿子,过生日也是一家人一起过啊,跟你们挤个屁啊」说得好,我简直哑口无言。

    「就不该去唱歌,」她弹弹肩上的湿痕,再抬起头时声音突然就低了下来,「云姐啊——」我立马嗯了一声,把脑袋凑了过去。

    「八婆!」她笑着在我耳朵上拧了一把,「云姐啊,也是个苦命人——别瞎说知道不?」我点头如捣蒜。

    「云姐结过两次婚,前夫混账王八蛋爱打女人,没两年就离了,这厮听说后来被整得很惨。

    现任人倒不错,有权有势的,可惜生个闺女不太好,光这看病整年都四处奔波,还别说现任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在家里啥样你想想就知道了」关于这个儿子,不用想我也知道。

    郑欢欢垂下眼,摆弄着衣袖,没了言语。

    「没了?」我问。

    「你还想听啥?」师父没好气地白我一眼。

    「她闺女咋了?」「自闭症吧好像,四五岁了说不了几句话,整天这个康复中心那个康复中心的,这个病啊——」郑欢欢连连叹气,奶子都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你说你八不八?」如你所说,确实八。

    车窗上的雨帘宛若夏天的泪水,当细眉细眼浮上眼前,我没由来地叹了口气。

    「云姐是现任的学生,她法本,研究生学的经济学,你看当老师好不好?」也不知过了多久,郑欢欢突然说。

    天放晴时,「第二届特钢社区篮球运动大赛」的决赛就拉开了帷幕。

    在王伟超的诚挚邀请下,我只好屈尊前去考察了一番。

    钢厂很大,员工住宿区也很大,奇怪的是在这儿你几乎嗅不到任何钢铁的气息。

    相反,周遭浓郁葱茏、鸟叫虫鸣,倒是个住人的好地方。

    在等候王伟超的漫长时光里,我只好绕着U型大花坛熘达了一圈儿。

    那里除了松柏冬青还栽着些叫不出名儿的花花草草,可惜长势不太好,兴许是水土不服吧,老给人一种马上要死翘翘的感觉。

    花坛外侧是一熘儿的宣传栏,也是一个U型,有报栏、企业介绍栏、科学发展观学习栏,包括一个叫「树新风运动风云人物栏」的奇葩专栏。

    「风云人物」们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可以说傻逼到家了。

    当然,奖金应该不少,令人艳羡。

    这牛头马面万象森罗,一路扫过来,我感到愉快极了。

    很快,陈建业也难耐不住蹦了出来,偏分头,双下巴,咧着大嘴,小眼却死瞪着,像头愤怒的野猪。

    其实也不能怪他,我觉得领导就应该长这样,不然哪还有威信可言?U型弯拐过来,猝不及防,白面书生勐然跃入眼帘。

    在午后斑驳的阳光下,那翘着边角的红底照片陡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乃至过了好几秒我才确定是他没跑。

    小平头,国字脸,双眼皮,高鼻梁,薄唇紧闭,几乎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没啥区别——包括若隐若现的法令纹。

    但这个专栏应该有些年头了,履历只更新到九八年:陈建军,男,中共党员,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学历,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省师范大学,原省师大土地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经济系副主任,教授职称,原平阳市政协委员,1995年当选省优秀青年专家,同年任平阳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名誉副院长,1998年调任平海市文化局副局长。

    特长:在土地规划、土地经济研究领域经验丰富。

    个人爱好:无。

    如你所见,这个介绍搞得有点傻愣,于是我就敲敲玻璃,仰天大笑起来。

    而周遭暑气正盛,濒死的蝉鸣像一把锋利的刀。

    比赛嘛,还是挺好看的。

    关键是选手们路子有点野,打起球来啪啪啪的,对抗性十足。

    观众也多,挤在球馆里,哪怕开了冷气,也难免化成一团黄油。

    值得一提的是,女性观众也不少,起码不像王伟超所说「连根屄毛都找不着」。

    屄毛,仔细找的话,还是很多的嘛。

    然而我有些心不在焉——或许要归功于这块黏稠、喧嚣而又密不透风的黄油——半场结束就看不下去了。

    王伟超一拍大腿:「你不早说,刚进来我就想走了!」打球馆出来,我们沿着白杨走。

    神使鬼差,我突然就提起了陈建军,我说:「你们那个学术委员会也不更新?」「啥?」「陈建军还是个副局长」「陈建军谁啊,」王伟超咬着冰棍,拍拍肚皮,「哦,建业他哥,这谁鸡巴知道,我们只管换灯泡」「日你嘴」「尽管来,靠」「哎,陈建军老婆你知道不?中院民一庭庭长」「服了,你个逼跟陈建军杠上了?」王伟超直瞪眼,但终究是摇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靠」「他那个那个……原配我倒知道,传说死得很惨啊,吊死的还是摔死的,反正脑袋是没了,这个你得听老黄讲,那讲得好,吓得几个逼半夜不敢上厕所」王伟超哈哈大笑。

    他脂肪上涌着,和头顶的肥太阳交相辉映,我却勐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次见到牛秀琴竟是在剧团办公室,或者确切点讲——母亲的临时卧室。

    这个卧室其实是团长办公室的一个隔间,二十多平,也不小。

    那是个周末,我原本想玩会儿电脑来着,见母亲不在,就随口叫了一声妈。

    然后门就开了。

    牛秀琴坐在沙发上,一身清凉——因为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闪着肉光的大白腿。

    母亲站在门口,露出半个身子,白衬衫,黑色及膝半身裙,脚上是一双白色平跟凉鞋。

    「咋了?」她撩撩头发。

    「没事儿,」我不知该不该进去,于是就扫了牛秀琴一眼,「看你吃饭没」「你看林林多孝顺」不等母亲回答,牛秀琴就站起身来。

    她一手扶着门,另一手拎着皮包甩了甩。

    这包啥牌子的我说不好,或许还是爱马仕,但肯定不是上次见到的锁头包。

    「你吃了没?」母亲问我。

    当然没有,我像个美国人那样摊了摊手。

    「那走吧,」牛秀琴伸个懒腰,「今儿个老姨请客咋样?」这位老姨穿了件大红色的无袖针织衫,也许是胸部太大,也许是衣服太小,肚脐眼便责无旁贷地露了出来。

    我赶紧撇开眼,丢下一句:「那敢情好」吃饭路上,母亲没几句话,只是问我出来奶奶知道不。

    或许太寂寞,她老人家总是在几个人吃饭这样的小事上大发脾气。

    牛秀琴则一个劲地夸这个办公室不错,比她的「不知强了多少倍」。

    她们在前,我在后,老实说,俩人身材差别还是挺大的。

    腰身在那儿放着,我「亲老姨」明显要肿上一圈儿,包括牛仔热裤边缘不时挤出的肥肉。

    当然,她的上围也更雄伟。

    然而我「亲老姨」一直在减肥。

    听口气,对她来说这怕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了。

    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这个有色素,那个毁皮肤,老天在上,直接喝西北风得了。

    除了向我和母亲科普,她的话题都放到了我身上,实习啦、女朋友啦——她甚至提到百事三人篮球赛,恭喜我们险些夺冠。

    我说你咋知道,她哼一声:「老姨渠道可多着呢」这话令我浑身发痒,埋头吃了两只虾都没能缓过来。

    母亲似乎没啥胃口,掇了几只虾,吃了几片水果就不再动筷子。

    我问她咋了,母亲摇摇头说天太热。

    是有点热,这几天室外气温直逼三十九四十,用奶奶的话说,老天爷这是撂挑子不打算干了。

    打饭店出来时,牛秀琴夸我长得高,并开玩笑说让我给她写个食谱,「这冬冬都十五六了也不见长个儿,真不知道他缺啥」。

    没准儿是缺心眼呢,我笑笑说:「没问题,就凭这顿饭我也得写啊」牛秀琴给了我一巴掌:「老姨有那么抠啊?」我以为会再次见到那辆七代雅阁,但牛秀琴说她没开车,「打的过来的」。

    「你们先上去吧,我再逛会儿,给冬冬买几件衣裳」老姨拿包遮着脸,她实在太失策,出门竟没带遮阳伞。

    水果食疗白瞎了。

    我到家时,奶奶正坐在阳台口编箔子。

    长衣长裤,戴着老花镜,半天能穿上一针。

    虽已明确告知她我中午不在家吃饭,奶奶还是没个好脸色。

    「晌午吃啥好饭?」「面条」「啥面条?」「就捞面条啊」「好吃吧?」「还行,就是比你做的差了点儿」我扬了扬手里的食品袋,「我妈给你捎了点儿虾」「说白话脸都不红!」奶奶扬手欲打我,刀刻般的褶子还是以嘴角为中心迅速蔓延开来,「还有和平,晌午回来吃饭也不提前说声,恨死个人!」整个夏天奶奶都在编箔子,陆陆续续搞了五六个。

    我真是有个铁打的奶奶,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如此手艺。

    「再编俩,」奶奶说,「秀琴家一个,西水屯家一个」「这还不够?咱家用得完吗?」「你小舅家一个吧,老赵家咋不拿俩?」我哑口无言。

    据奶奶说,这高粱杆儿是老赵家媳妇从娘家整的,过去没人要的东西现在成了稀罕物。

    「见了老赵家媳妇儿让她过来拿,说她几次了净会假客气,还让我亲自送上门啊?」「人不要就算了,这玩意儿谁稀罕啊」「傻小子哎,不要不要,不要人家大老远弄回来专门为你服务呢?」「那咋办,我给她送过去?」前段时间蒋婶到过家里一次,说是买鱼,但大晌午的,父亲当然不在家。

    于是她对我说:「林林没事儿上家里玩啊」搞不好为什么,我并没有去。

    大刚听说被劳教了,起码得在二里河筛一年沙。

    奶奶骂起人来很厉害,这真进去了,她又替人惋惜起来,说蒋婶一个人拉扯孩子多可怜。

    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

    老赵家住七楼。

    我掂着俩箔子,打楼梯慢慢往上爬。

    其实出了门我就有点后悔,这两层四级楼道整整走了三分钟。

    在楼道口,我又踌躇了好一阵。

    正打算迎头而上,老赵家门突然响了,然后就开了,接着蒋婶露了个头出来,披头散发。

    神使鬼差地,我立马缩回了身子。

    再抬眼瞥过去时,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白背心西装裤皮凉鞋,裤腿挽着,肚子鼓着,头发湿着,脸——白白净净,戳着几抹胡茬,透着股岁月也无从腐蚀的英气。

    此人太过熟悉,以至于轰隆一声响,我几乎忘了呼吸。

    顷刻间他便朝楼道走来,大步流星。

    下意识地,我飞快蹿到了门后。

    此刻阳光明亮,父亲的头发散着海飞丝的味道,而我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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