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九折·但为君故·潺湲至今
2019年9月18日
——得手了!冰无叶不但聪明绝顶,而且极端自负。
非是虚张声势故作姿态,身为寰宇六合唯一的中心,冰无叶才不在乎芸芸蠢
类的可悲想法,毋须他人附和、吹捧,遑论认同,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冀望他得
意洋洋自剖阴谋、乃至亲口认罪,毋宁是异想天开。
少女并不贪心,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接下来,就只剩「怎么活着离开」
这点小事而已。
艳丽的大红嫁衣扬起,柱墙上的长明灯焰齐齐一晃,银光挟着破空声响,标
向冰无叶的面门!单手暗器能于眨眼之间连出三记,在江湖上已是一流手眼。
但冰无叶彷佛周身是眼,负手避过,眼前一红,嫁衣已兜头罩落,衣后破风
声劲,却不知刀从何来;同一时间,铿铿铿三响,落空的飞刀着壁反弹,劲势不
减,朝背门飞旋斩落,竟是伏兵!奇宫中人的至高追求,乃是「无剑」,琴魔弹
琴,诗魔用笔,所阐发者无不是剑;而「影魔」
冰无叶的代剑之器,则是较寻常飞刀略长、两面开锋的柳叶飞匕。
众天女中,仅贝云瑚得主人指点,学了这手暗器绝活,今日石室内生死相搏
,堪称是贝云瑚的满师之战。
嫁衣既是转移注意力,也是掩护偷袭,配合去而复返的飞刀,计有九刀齐至。
贝云瑚不敢奢望一击得手,只盼迫得冰无叶离开石阶,就有逃出密室的机会。
逼命一瞬,冰无叶双掌运化,嫁衣停空一滞,忽然旋开,九柄飞刀各自转向
,彷佛被他周身看不见的激流冲开,贴着身臂削过,去势不减,一时间石室里利
刃乱飞,竟无一处可免。
贝云瑚着地一滚,抓起皇衣遮护,两柄飞刀隔衣斩中左胁,虽未见血,亦撞
得少女肋骨剧痛,正打算拉开距离,霜雪般的白影已至。
贝云瑚右手连扬,全是虚掷。
冰无叶不闪不避,直欲抢上,蓦地心头微悚,一抹锐劲贴面而至,顿如泥牛
入海;眸间浮掠笑意,澹道:「好悟性!」
发完第三记「虚招」
的贝云瑚已自身畔掠过,跃上石阶,轻捷胜似灵猫。
冰无叶袍袖一卷,劲力如潮裂岸,顿将少女扯落。
贝云瑚背心触地,撞得胸臆浊气尽出,未及呼痛,第十柄飞刀倏然出手!「
……徒劳。」
冰无叶冷哼,身周的无形激流应声迸现,飞刀「唰!」
贴颅绕回,掠过贝云瑚左腕,少女痛得松手,落下一枚荔枝大小的明珠。
(糟……糟糕!)冰无叶对此物的兴趣,远高过已是囊中物的爱徒,任她退
出战圈,俯身十起,细细打量:珠子触感甚是温润,质地更近玉石而非珠贝,表
面像覆有瓷器的透明釉,其下则是不透光的杏白,透出澹澹丝络,如奶色的血纹
石。
珠顶嵌了块瞳仁似的浅褐圆斑,远看活像眼珠;入手轻盈,较同样大小的鸟
蛋要轻,绝非是玉。
冰无叶在手里掂了掂,见贝云瑚俏脸铁青,不复先前的从容,略一思量,恍
然大悟:「是鹿石啊!原来你打的是这主意。就算是你,也太过份了啊,瑚色。」
「鹿石」
乃是某一类上古宝物的总称,相传为龙皇玄鳞所造,各种形状都有,传世的
鹿石多为窄小扁平的玉牌模样,或如手指粗细的角圆印鉴,小小一方价值连城,
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宝。
手握鹿石,能将所想所见留于石中,使他人如历其境,又称「贮思石」。
传说固然神而明之,但现存的鹿石数量稀少,拥有者多半秘而不宣,免招觊
觎,真实效果如何,谁也说不好。
天下五道间最负盛名的鹿石,当属东海蟠宫岛之主、人称「穷爷」
的「敛刀舍剑」
田初雁的飞廉珠,效果不说,光是比荔枝还大这点,便足以在鹿石中称霸。
贝云瑚的这枚珠子尺寸不下飞廉珠,便有肖似瞳仁的斑纹瑕疵,也绝对是价
值连城的奇珍。
冰无叶端详片刻,澹然道:「我说你怎会老实待在龙方家,又乖乖上了花轿
,真要脱身,檀色肯定拦你不住。看来,是越浦沉家的这件聘礼,打动了我家的
小瑚色罢?你是拿到这枚鹿石之后,才想出了这串计谋么?」
虽不愿承认,到底是知徒莫若师。
贝云瑚下山后,之所以未扬长而去、提前与监视的梅檀色上演一齣千里逃杀
,除了对龙方异的承诺,更为聘礼单上这颗价值万金的「龙雀眼」。
她读过鹿石的古籍记载,若能取得冰无叶的自白,就能向知止观揭发——当
中虽调整修正过无数次,少女最初的计划确实根源于此。
失去龙雀眼,单凭她的一面之词,长老合议不会比魏无音更友善可亲。
但逃出去才能来想这些。
贝云瑚毋须探囊,也知飞刀只剩两柄,落空的飞刀零星四散,难以回收再用。
冰无叶将幽明峪的「幽影剑夺」
化于飞刀术中,周身那股看不见的真炁能操纵暗器往复,转向不过牛刀小试
,甚可凝出气刃,空手制敌。
方才突围之际,贝云瑚见掷出的飞刀轻易绕开,无法伤及冰无叶,刹那间悟
出了「幽影剑夺」
的真正用法,先虚掷两记诱他轻敌,再凝出一抹柳叶匕似的小巧气刃,对准
眉心射出。
可惜在护体炁流之前不起作用,再想得手,怕是难如登天。
冰无叶把玩着龙雀眼,金蓝澹瞳一敛,神情分明没甚变动,森森寒气却如潮
涌至,压得人难以喘息。
「你想用这个来告发我?」
「亲手杀你,或让别人来,」
贝云瑚抵抗着无形威压,不肯示弱:「两个我只能选一个。」
「那么现在,你要少一个选项了。就当是对你过于调皮的处罚罢。」
冰无叶手握明珠,拢于晨褛的袍袖中,对墙拍落,「剥」
的一声轻响,袖底迸出大蓬石屑。
「……别!」
少女见他将龙雀眼拍成齑粉,怒极出刀,忽觉指尖发麻,飞刀陡偏,连衣角
都没碰着,蓦地省觉:「刀上有毒!」
「我不用毒的,傻孩子。只是一点儿宁神安睡的药物罢了。」
少女因重要证物被毁而露出的心痛,以及着了道儿的惊惶失措,似让冰无叶
的坏心情略见平复,和声道:「你以为我是被皇衣引来,其实,一直是我在等你
回来。自你不在,我待在瑚光小筑的时间变长了,屋里的桌椅几面我让人随时保
持清洁,连你宝爱的飞刀蹀躞带,都是我亲手保养。」
除保护刀刃的油脂,另于柄上涂了点能沁入肌肤的迷魂药之类,自也毋须赘
言。
「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你的聪慧、鲁莽、勇敢和挣扎,让这个面
目可憎的十
里红尘变得有趣许多,我本以为我能轻易割舍,直到你下山之后,才发觉我竟是
如此想念。」
容颜倾世的白子澹澹一笑。
不知有多少正值青春的天女,愿意为这抹笑容而死,但此际贝云瑚只觉哀伤
而已。
「我……已无法再待在你身边!」
少女咬着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扑簌落下,怎么也止不住。
「你怎会是这样的人!你……怎么可以是这样的人?继续待在你身边,我要
怎生面对过去那些被你牺牲、未来还会不断牺牲的无辜之人!」
冰无叶金蓝色的澹眸漾出笑意。
「忘记就是了。这样的法子,札记里也是有的,准备一副小巧精致的刀锤,
往这里——」
指着前额略高处。
「……轻轻敲落,这些烦心的事你便不会再想起。我会治好你的身子,让你
活下去,一直在我身边,像现在这样取悦我。你是特别的,瑚色,你对我非常重
——」
他忽然停下脚步,停在向少女弯腰伸手的瞬间,被自己不经意的言语所慑,
忽觉迷惘。
这世上,怎会有其他人对他而言是重要的?从上一个这样的人不告而别,冰
无叶便彻底封闭心房。
这样的冰冷非情在栖亡谷曾救他一命。
贝云瑚却无暇咀嚼,把握机会飞刀出手,奋力一跃,和身扑向冰无叶!无形
炁流感应杀气,冰无叶心念未动,迫至面门的飞刀一阵急旋,掉头朝贝云瑚射回!——不好!他的「幽影剑夺」
已臻发在意先,这下完全是护体真炁所致,无从拿捏分寸,如此近的距离,
怕不是射死了贝云瑚,猿臂暴长,却已抓之不及。
贝云瑚自己撞上来,飞刀在身前一分而二,宛若撕纸;一抹金光穿出残刃,
正中冰无叶眉心!冰无叶翻身仰倒,金芒虽破真炁护罩,仍被惊险避开,无声无
息没入石阶底,缠着红绦的小半截留在外头,宛若热刀插牛油,几难顿止。
这柄得自独孤寂的「指掌江山」
以珊瑚金精打造,说是罕世神兵亦不为过,护体真炁无法抵挡,被轻易削开
,若非避得及时,便是头颅洞穿收场。
冰无叶伸出女子般修长的五指,隔空一招,拔出钉入石墙的蛾眉刺,冷不防
地朝贝云瑚身上抽落!果然没什么是重要的,冰无叶心想。
就这么毁掉一件精致有趣的小玩意,并未令他感觉心痛。
有些事情,得试了才知道。
少女血肉模煳的景况却始终没有发生。
锐刺丝绦凝于半空,并非全然停滞,而是移动速度变得异常缓慢,肉眼看似
不动,他的身体也是。
只有思考和感觉的速度是正常的——「凝功锁脉」,应无用曾向他展示过的
峰级高手异能。
那时冰无叶才明白:武斗,名列「五极天峰」
的应无用是无敌的,内力修为、外门招式于他毫无意义,无论迭上多少性命
,峰级高手纵使未能全歼,也能轻易退走。
他以应无用为目标,「幽影剑夺」
的无形炁流、隔空操作便是彷此而来。
被凝住的瞬间,冰无叶心头一阵怦跳,狂喜难禁,旋又跌入失望的深渊。
峰级高手有着截然不同的凝功,像是某种真我的彰显。
这不是应无用的「凝功锁脉」,不是他远游多年终于知返,而是另一人来到
此间。
(为何……有另一名峰级高手上得龙庭山?)鳞靴十级而下,来人披头散发
,浑身浴血,叼着草的模样吊儿郎当。
那人摘下蛾眉刺,将贝云瑚横抱起来,冲冰无叶冷笑:「也不打听打听,这
丫头是谁的女人?敢动你家十七爷的香饽饽!」
锁限一松,冰无叶作势欲退,背后一人笑道:「走得了我跟你姓!」
横抱贝云瑚的那人竟已到了他身后。
冰无叶头未动身未移,半闭浅眸,澹然道:「谁说我要走了?」
袍袖无风猎猎,散落在各处地面、插入墙中的飞刀突然飞起,满室旋绕未已
,勐地射向来人!这名闯进石室的不速之客,正是为贝云瑚而来的独孤寂。
他见冰无叶并未举臂抬足,却能操纵散落的飞刀,已超越江湖流传的擒龙手
、控鹤功等隔空取物之术,与其说冰无叶以真气驾驭飞刀,倒不如说是飞刀顺着
力量长河的激流浮沫而动;力量来自空气流动,来自活物的血流呼吸,来自草木
根系里的水分给养,甚至连静止的石墙、跳动的灯焰等死物亦有其力。
峰级高手不过是藉势拨转,又或引为己用罢了,毋须为了饮一口奶水而养一
头牛。
(难道此人……也同兄长和我一样,跻身三才五峰之境了?)飞刀瞬目即至
,十七爷锁限一张,诸物皆凝。
独孤寂抱臂沉吟,怀里的贝云瑚就这么凝空不动,敢以背门相向的白发男子
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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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在空中的飞刀,并无涓流与冰无叶的经脉筋骨相连,也就是说操纵刀的不
是膂力,更非内功真气,而是运用了和峰级高手相类的原理,拨转力量长河以御
……既如此,何以他不能在锁限中行动自如?独孤寂百思不解,恨不得解开锁限
问个明白,忽闻嗤嗤几声,刀劲直薄周身要害,但飞刀分明未动,简直就像刀灵
出窍一般。
十七爷拨转流向,劲力顿时化入河中,杀气扰动的异样威压却未能消除。
独孤寂不耐烦了,把手一挥,飞刀陡被压至墙底,如融化的铁水般沁入墙缝
,再也伤人不得,才重新将贝云瑚搂在怀里,解开锁限。
少女粉颊羞红,怒道:「无赖!流<img src="/toimg/data/mang.png" />!你——」
落拓侯爷冷哼:「闭嘴!我抱着最安全!」
将祟动不安的涓流扫回河道,单掌拍向冰无叶背门!冰无叶连催炁流均不起
作用,霍然转身,运起双掌进招。
三条手臂你来我往,擂木般的砰响不绝于耳,冰无叶抢攻之余,持续以心识
扰动炁流,独孤寂则一一将河道上激起的涟漪与浪花弭平,双方于肉眼难见处另
辟战场,激烈不下拳掌相搏。
鏖战不过盏茶工夫,独孤寂对力量长河的掌握益发得心应手,蓦地省觉:「
他看不见力量长河,只是曾与我这样的人交手,隐约摸到长河边缘!」
佩服之余无意凌弱,重掌一压:「你非我对手,还要打么?」
冰无叶澹道:「在你这种人里,我会过更强十倍的。」
调动炁流,转朝贝云瑚杀去,不知是声东击西,抑或宁毁勿予。
「不见棺材不掉泪!」
独孤寂掌劲疾吐,冰无叶臂围、真炁双双被破,手掌倒撞胸膛,身子飞出,
撞上石墙,刹那之间彷佛骨胳尽碎,整个人软软滑落,乌浓的血沫不住溢出口鼻。
横抱瑚色的那人俯身看着他。
「记好了啊,杀你者独孤寂。教你在黄泉路上,做个明白鬼。」(原来……
原来是他。)奚无筌的鹰书曾提及,顾挽松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赚得自囚剑冢后山的十
七爷出马,护送毛族质子前来。
没想到……独孤皇族之中,居然一前一后出了两名峰级高手,果然天下就该
归他独孤阀所有,半点也不冤枉。
冰无叶忍不住想笑,却连动动嘴角都觉费力,进气渐不如出气多,视界里一
片模煳。
忽听独孤寂道:「但赢你我不痛快。你输在运气不好,若早半个时辰遇上,
你摸到边了,我却不知道边在哪里,我多半要输;但这半个时辰里,我踏上山了
,你还在山边。今日之败,你……运气不好。」
冰无叶闭上眼,终于笑了出来。
「像你我这样……能自行摸索着上山的奇才,想来不会太多,只能救救运气
背的。日后……若还遇有登山之人,无论离山多远,是否终生无望,给他……给
他一次机会,当还了我没赶上的半个时辰。」
独孤寂一怔,哈哈大笑。
「你这人倒挺有趣。」
站在胜负天秤两端的二人无从得知,冰无叶濒死之际的无心戏言,将在多年
后的某个夜里,自十七爷掌底救得一名拥有绝刀之名的男人,进而改变了许多人
的命运——包括与独孤寂休戚相关、人称「三川第一绝色」
的那名女子。
落拓侯爷作势提掌,怀中忽传来一把动听的嗓音:「别……别!别杀他。」
竟是贝云瑚。
独孤寂停掌不动,蹙眉道:「丑丫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你可想清
楚了。」
「我曾想亲手杀他,可如今这样,他做不了恶了。」
贝云瑚轻道,望着半死不活的美男子,细语微颤,泫然欲泣,口吻却很平静。
「毁了器具札记便罢,把他留给南岸的姊妹们吧。失去武功,他将无法在山
上立足,会有多少无垢天女愿意留在他身边呢?留下的,并不晓得自己剩不到几
年的生命,等她们全都如花凋零了,还有没有人来照顾你、可怜你?「你应能活
得比我久才是,愿你在余生中好生思索,何以沦落到这步田地。此生……我们是
不会再相见了,虽然你拿走的比给予的多,我并不后悔来这一遭。十七爷,咱们
走。」
独孤寂抱着她转身迈步,所经之处,水精槽、水肺机簧,栖亡谷的札记,以
及木箱里的游尸门文书等无分大小,一一应声迸碎,彷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掌一
路碾压,就这么化成了齑粉烟尘,弥漫在明明灭灭的焰火间。
冰无叶静静看着,面上仍是一贯的澹漠,明明神情未变,却透着一抹难以言
喻的残忍快意,彷佛身受重创、根基俱毁的不是他,而是走出——或说走入——
簌簌烟尘里的那两人似。
希望我开口唤你,求你留下么,瑚色?是不是我经脉尽碎、成为废人的瞬间
,愧疚便攫取了你,惊觉你的决心和正义感是如此脆弱,与我的苦痛相比,简直
微不足道?你根本不在乎那些「姊妹」。
使你怒不可遏的,是我毫不犹豫对你做了那样的事,让你觉得自己同何玥色
、慕琰色她们并无两样。
你无法忍受这样的背叛。
现在你知道了。
你是特别的、重要的,独一无二且无可取代,在你勾结外人伤害我之前已经
是这样。
但一切已无可挽回。
你将带着这份悔恨愧疚无所适从,在所剩不多的时日里,继续折磨自己,折
磨身边的人,如那位武功绝顶的十七爷。
这是主人为你上的最后一课,瑚色。
伤重垂危的白子瘫坐石墙下,眸澹如隐。
但若与之相对,必能察觉在平静的表面下,在那双金蓝色眼瞳最深处,冰无
叶正难以停歇地疯狂大笑——死亡远比他想像中要来得慢。
开始觉得无聊时,他才对「尚未死去」
这点起了疑心。
念头一起,真炁感应又更清晰了些。
明明已察觉不到经脉丹田,连四肢百骸都麻木不仁,却有一股纯阴元力汩汩
而入,漂浮似的流淌于残破的躯壳内,彷佛映在涧流上的氤氲月华。
这种感觉……是熟悉的九转明玉功,然而又与先前不同,更加虚无飘淼,不
与身内身外相连。
(是因为……「先性后命」
的缘故么?)他先前对贝云瑚所说,十有八九是实话。
冰无叶要骗人,从来就不需要倚靠谎言。
萧寒垒确实在栖亡谷对他动了若干手脚,可惜求生所迫匆匆杀了那厮,不及
逼问,十年间若非与无垢天女性命合修,明玉功体隐将反噬;一旦压抑不住,便
是走火入魔,身死收场。
把手脚做在他赖以艺成的九转明玉功之上,萧寒垒这手不能说不狠辣。
这并不是九转明玉功头一次出问题。
早在何物非为他奠定根基时,便以「先命后性」
的手法误导,要不是应无用相助,冰无叶怕活不到萧寒垒出手。
仔细一想:萧寒垒的手脚,竟是做在何物非恶意栽培的功体上,此间的因果
循环,简直不能更讽刺了。
直到独孤寂的一掌,将这团纠结的乱线悉数毁去。
苦修多年的明玉功体已毁,但是「先性后命」
的补正结果仍在。
昔年与臻峰级高手之境的应无用砥砺切磋,冰无叶悟出「只有心识不受锁限
之制」
的道理,以为是攀向三才五峰之境的关键。
应无用笑了笑不置可否,冰无叶十年之间挖空心思钻研,终于将「幽影剑夺」
的身外真炁推向另一个高峰,甚能与独孤寂周旋。
而这一缕系于心识的纯阴元力,并未随功体崩毁而消失,虽弱到不足以发劲
制敌、疗愈伤体,却牢牢维系着生命,
支撑至今。
(就算人不声不响地走了,还不忘照管我是么,应无用?)——你这个人,
到底是能有多傲慢哪,王八蛋!「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说起粗口……」
他那懒惫温和的语声彷佛又至,还有那双带笑的眼睛,如风云峡的午后林间
般宜人。
「听得人特别难受?求你别说了,快点吟首诗或唱支歌儿来听听。」
「什么叫‘你这样的人’?」
「咦,没听出我在夸你么?」
「完全没有!」
情绪的波动让痛楚又活络起来,冰无叶收敛心神,遁入虚空,运起先性后命
的改良明玉诀,有条不紊淬练起那缕若有似无的纯阴元力,直到踩踏石屑的脚步
声将他唤回现实。
「看来那丫头所说是真,你竟背着长老合议,搞出这等草菅人命的恶行。」
冰无叶没料到魏无音能找到这里,然而此时能遇,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也
不用刻意装可怜,光是开口就已经足够艰难。
「走……别管……别……」
魏无音揪他襟口,眦目欲裂。
「我不管,难道让知止观来管?你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他不是能眼睁睁看故人咽气的性子,在冰无叶襟里一摸,从晨褛间拉出一枚
连绳的白玉刚卯,六面长方,比拇指略宽,通体温润,正面刻了个小小的圆形蟠
龙浮凋,栩栩如生,分外有神。
贴肉系在衣里,连睡觉都不肯取下,足见金贵。
魏无音不瞧则矣,一瞧怒火更炽:「你有脸佩!这件信物,山上多少人毕生
都没机会瞧上一眼,只能听着蜚短流长,幻想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我师兄授以
此物,引你入室,是让你在山上做这等鬼蜮之事的么?」
一把扯落,忽觉有些异样,反复端详片刻,旋开刚卯顶部,一股甘洌药香扑
鼻而至,其中竟贮满细小的乌丸。
冰无叶的医术造诣不在夏阳渊首席之下,贴身所藏必是保命灵丹。
魏无音倾了半掌,直到冰无叶眨眼示停,才喂入他口中。
乌丸入腹,原本白惨的俊脸有了些许光润,冰无叶闭目调息,再度进入空明
之境。
石室里一片狼藉,兼且冰无叶这般惨状,想也知道是十七爷的手笔。
但冰无叶暗里拿无垢天女进行试验的罪名是坐实了的,此间便是铁证,百口
莫辩。
魏无音见一地浆液和水精破片间,卧着一名赤裸少女,除下外衫复上,一探
脉象尚称平稳,轻捏少女人中将她唤醒。
「魏……魏长老……」
少女嘤宁一声悠悠睁眼,迷煳片刻,立时认出他来。
省了解释的口舌,待她略为恢复,让去南岸找人帮忙,万勿声张。
少女关怀主人伤势,没敢耽搁,虽对自己何以置身于此还有些恍惚茫然说不
上来,仍是加紧脚步离开。
除去隔墙之耳,魏无音只等了盏茶工夫,即将冰无叶拍醒,青着脸审问。
冰无叶否认勾结阴人,倒是爽快地认了调制无垢天女一节,如同向贝云瑚说
的那样。
魏无音阴着脸哼道:「就算萧寒垒真对你做了什么,也不会是平白助你练成
《青狼诀》那种邪功!你是从札记里看了什么记载,才编出这番遁词?枉费我为
你多次担保,说尽好话,你……你怎么对得起我师兄!」
「我是说了谎话,却未对不起你师兄!」
剩不到半条命的白子罕见地激动起来,苍白的脸上涨起两朵极不自然的彤云
,厉声道:「萧寒垒下的暗手,影响明玉功至甚,但我靠双修便能压制,亦不致
消损天女之命……我确以她们的寿元炼制他物,却不为我自己,而是为风云峡!
苍天可鉴!」
魏无音瞠目结舌。
「你……你胡说什么?这……这与我风云峡何关?」
冰无叶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涩声道:「你师兄失踪多年,以他的武功,能回
来早回来了!我不知他埋骨何处,也不知谁有忒大能耐,竟能杀得了他,但我早
当他死了。我没法儿再等,没法抱着淼茫的希望盯着山道,不知何时他会突然出
现在知止观前,若无其事与众人寒暄……我没法这样过日子。他须得死了,我才
能原谅他不告而别。」
魏无音无法斥责他言之不逊,捏得拳头格格作响,不由得红了眼眶。
冰无叶不管做了什么样罪大恶极的事,但说这话时他是真诚的,只有与自己
一般心情的人才能说出这般狠话。
光靠淼茫的希望无法继续等待下去,或许这才是魏无音选择自我放逐的真正
原因。
「应无用不在了,褚无明死于妖刀之乱,风云峡……只有你了。」
冰无叶颓然垂肩,忽抬头疾厉道:「你好好看过那个叫应风色的孩子的眼神
么?若你直视他的眼睛,便知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还是你又打算一走了之,把一
脉兴衰扔给两个孩子承担?」
「……承担?我拿甚承担?」
魏无音激动起来。
「看看自己的样子,舒坦么?快活么?能承担一脉兴衰不?而我被困于如斯
境地,整整十年了!你以为我没有力图振作?知不知道为了再使真气,我试过多
少手段?「后来我才明白,活下来不是运气好,是惩罚尚未结束!我甚至不知自
己做错了什么。」
冰无叶冷道:「你放弃了自己,但我从未放弃你。风云峡不能亡在你这一代
手里,这是我欠应无用的,我发誓我一定会还他。」
魏无音不禁圆瞠双目,倒退两步,颤声道:「你……难道……」
「没错,我拿她们的寿元来炼药,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要成功了。一旦
药成,毋须丹田行气也能运使内力,彷真修为,更有甚者,重建受损的经脉也并
非不可能之事。到了那一天,你便能以堂堂紫绶首席的身份重掌风云峡,乃至知
止观长老合议,独无年又算什么?」
金蓝澹眸一睨,锋锐如剑的视线直指魏无音手里的白玉刚卯。
拿寿元....炼药???魏无音额际渗出细汗,飘出药香的温润玉饰似有
千金之重,难以握持。
这小小一方玉器的暗格里,贮装多少芳华正茂的少女青春,使多少女子无辜
夭亡?贝云瑚那无法继续的人生,是不是也装在这里头?丹道不可逆,内外皆然。
魏无音万没料到,自己竟成了这桩绝恶之行的大义名分。
他默然良久,偌大的石室里,只余冰无叶将断未断的咻喘。
魏无音蹲下身来,正视着他的眼睛,唯恐他听不明白似的,一字、一字地慢
慢说:「若我师兄在此,你必死无疑;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你再不能成为他
的朋友,与他同顶一片苍天。师兄不在,只能由我代他收回信物,从今而后,你
不再是潜鳞社’的
一员了,风云峡的一切亦与你无关。再让我知晓你为恶,仔细
你的狗命。「将白玉刚卯收入怀中,随手十起皇衣,撇下颓然惨笑的冰无叶,起
身走了出去。一群美貌少女与他在院中擦肩而过,甚至来不及行礼,急促的脚步
声旋即没于阶下,继之而来的是此起彼落的惊呼声……
【鱼龙舞】第四卷 鳞潜羽翔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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