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妈妈早早屏退了屋外的下人奴仆, 关好了门。
祖母坐在雕云纹紫檀小榻上,沈灵书站在她面前, 低垂着头,手指搅在一起,沉默不语。
她知道祖母可能发觉了些什么,却不想这么快。
“祖母漏夜唤你前来, 是想听几句真心话。书儿, 难道还有什么话是和祖母不能说的?”
沈灵书以手掩唇咳了两声。
王老太太眼中顿时心疼,她招手, “过来坐,别站着了, 今夜你本就染了风寒。”
沈灵书摇头, “书儿怕过了病气给祖母。书儿不孝,祖母惩罚书儿吧。”
说着,她撩起裙摆, 双膝笔挺,跪了下去。
此言一出, 王老太太沉默不语,竟是没有阻拦,等着她静静说下去。
她好奇, 书儿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沈灵书面色如水, 一字一句:“孙女今日抱着莺歌出去确实事出有因,只是为了让王遂焦急, 从而放松警惕,接过那婆子递过去的茶壶,喝下那里边的水。”
祖母眼神一紧,压低了声音:“书儿?你……”
“没错。”
沈灵书抬眼,那双清明透亮的水眸带着大仇得报的恨意:“书儿下了毒,接下来的十日,王遂会一天比一天虚弱,无力,最后染上风寒之状,药石无医,流血而死。”
“祖母,王遂他害了我父母,阿耶当年那场战役,就是王遂利用亲戚的关系骗取阿耶的信任,累得他被引入腹地,殊死反抗后,命丧当场。他背地里早就和上京萧家,还有萧皇后勾结在了一起,不然,王石一个素日里不学无术的人怎么会科考如仕,平步青云!”
沈灵书眼眶湿润,情绪激动,“孙女就是不要这条命,也不能看见大房的人好过!孙女要他们死,去地府给爹爹他们陪葬!”
王老太太神情怔然,犹如一瞬苍老了数十岁,她不可置信道,“我的阿碧,是他害死的?”
沈灵书低垂着眸,手背飞快擦去眼泪,“祖母,您责罚我吧。书儿变了,不再是您眼中那个心地纯善之人,也愧对您多年来的教导。”
祖母起身去扶起她的身子,布满皱纹的脸也是老泪纵横,顾不得难过,压低了声音“祖母且问你,这件事你还对谁提起过?”
沈灵书抬眸,对上老人家心疼的目光,认真道:“这件事太过于重要,除了采茵再也没有别人了。”
江淮两个字,她犹豫着没有说出口。
毕竟,她让江家下人抓的药。可她私心想着,江淮不是那样的人。
“迟则生变,明日你就走吧,祖母给你备上多多的银两,你去隔壁州府的庄上避祸,等翻了年再回家。王遂一死,裴氏肯定要闹得天翻地覆,少不得衙门的人也会来,祖母不能看着你以身涉险。”
王老太太握着她的手,泪眼婆娑,“我的阿碧命那样苦,书儿,你千万不能再出事了,不然祖母,祖母……”
沈灵书扑到她的怀中,低低哭出了声,犹豫了再三,又骗了她第二次:
“祖母,孙女想好了,既然殿下心中还有孙女,孙女也不能太任性,一辈子的那样漫长,两个人总归是要磨合的,孙女想去上京找他。”
祖母一怔,“你莫不是诓骗祖母。”
沈灵书将脸颊贴在祖母的掌心,青丝如瀑散落,露出一截雪白脖颈,语气娇糯道,“祖母,其实,其实殿下私下底待我也挺好的,而且人又,又生得俊俏好看……”
看见她娇憨的小女儿情态,王老太太才终于放下心来,也分析道,“那日殿下来送退婚书的时候,其实他和祖母聊了许多。”
沈灵书美眸凝了凝,抬起下颌,略有些惊讶问道,“祖母,他都说些什么了?”
王老太太回忆道,“殿下问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祖母便给他一样一样讲,听到你扑蝴蝶还掉进了河里时,殿下唇边淡淡笑了,说书儿,哦不对,他唤你袅袅,说我们袅袅还有这么顽皮的一面。”
“殿下说你刚入宫那年心性还带些活泼好动,可渐渐的就不怎么笑了,沉稳有礼,当得起镇国将军嫡女的派头。”
沈灵书眸子略黯了黯,他这是顺着祖母说的吧,刚入宫的时候,他对自己避之不及,甚少见到,又怎么知道自己心性,嫡女的派头呢?
当真嘲讽。
祖母继续道,“后来殿下又询问了你的诸多爱好,他说你在他身边话少,也甚少与他交心,他想多了解了解你。祖母便与他说你爱看烟花,烟花绽放在空中时便闭上眼睛,小手合十许愿,可惜一年里只有除夕和上元才能看。”
沈灵书哑然,难道今晚的烟花也是陆执的授意?
祖母食指点了点沈灵书的眉心,语重心长道:“书儿,殿下把退婚书给祖母时,祖母瞥见他眼底几欲湿红,如今你既然选择不计前嫌,那就要与夫郎有商有量,携手共度,切不可再闹女儿家的脾气,夫妻情分再深,也经不住作闹,你可记住了?”
沈灵书垂眸,“孙女记住了。”
两人又坐着聊了会儿,最后沈灵书服侍祖母洗漱后又替她盖好了被角,悄悄关好门。
沈灵书看着门缝里暖黄色的灯火,眼泪“簌簌”跟着掉落。
她小手轻轻抚向小腹,泪眼朦胧。
祖母,这一分别,不知孙女与您何年才能再见。
——
三年后。
杨柳依依,春意盎然,刚下过一场薄薄春雨,空气中满是泥土的味道。
江南润州府,台县。
一处处小院错落有致,如同放糖切块般绵密重叠。
晚市下了集,刘婶子提了一篮子新鲜的黄花小鱼敲了敲隔壁院子的门,高声唤道,“小王,小王在家吗?”
没得到回答,刘婶子推开了篱笆编织的院门。
入眼处左边晾晒着早春的各色薄衫,桃夭色,牙绯色,烟碧色,各式各样,旁边还有几片小儿用的帕腹,和诞衣。窗底下摆放着一流的花盆,中间的迎春花早早的盛放开,右边是翻犁出来的一小块菜地,整个院子干净明亮,充满着生活气息。
刘婶子越看越赞叹,一瞬便想起三年前小王来台县的时候了,那会儿她身子已经渐渐显怀,可奈何夫君参军去与祁国打仗了,只得一个人在家中待产。
这接生那日还是她去找的稳婆,如今小王独自带着孩子,反倒是把这小日子越过越好,她看着也是欣慰。
刘婶将装鱼的篮子放在地上,食指敲了敲窗户,便瞧见那玉色的脖颈转了过来,刘婶食指朝外面指了指。
沈灵书推门出来,日光落在她温婉白皙的面容上,笑容沉稳,更添了几分蜜桃熟透了的韵味。
“小王啊,我在集市看见这活鱼,想着给你带回来几条,你看多新鲜!岁岁呢,还睡着呢?”
刘婶子夫君在隔壁县城做活,只留下她跟小女儿作伴,没事就爱过来跟沈灵书话家常。
沈灵书看了眼地上篮子还活蹦乱跳的鱼,抿唇笑笑,“多谢刘婶了,岁岁每到黄昏的时候就会哭闹不止,哄一哄就睡着了。”
说着,她转身回屋拿了一叠手帕,漂亮的眼眸落在刘婶的肩膀,“这些还请刘婶去帮我典卖了,老规矩,我给您还有妹妹留了几条,辛苦您了!”
见到那绣功极好,剪裁妥帖的帕子,刘婶眼睛都放光了,急忙接过,“哎呀,小王你绣的东西真是太精致了,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好的绣品,你从前到底是个什么出身啊,怕不是那些官家小姐吧!”
沈灵书被打趣的小脸一红,声如蚊呐道:“婶婶谬赞了。”
“真好,哎呀,你人生得这样美,说起话来也是斯斯文文的,教养高,见识广,你那夫君娶了你真是上辈子积德了,竟舍得三年也不回来看你一次。”
提起夫君,沈灵书美眸黯了黯。
刘婶急忙捂嘴,“是我多言了,小王,你快歇着吧,我也要回家给我家小妹做饭了。”
刘婶走后,沈灵书看了眼将欲晚的天色,心想着要赶紧把这些鲜鱼处理了,傍晚给岁岁的米糊里放一些鲜鱼汤补补。
与此同时,台州外的一条官道上,邺军身披银色盔甲,浩浩荡荡,犹如一条亮色闪电,蜿蜒万里。
烈烈作响的旌旗上刻着一个“邺”字。
与祁国这场战役,一打便是三年,损伤五万精兵后连攻了祁国三座城池,祁国降。
两国达成停战协议,祁国每岁朝贡十万两,牛羊两千头,贡缎一万匹。
陆执骑着深棕骏马,黑红色的披风被风吹得鼓动,眸中疏离比以往更浓,周身气度随着北塞的风霜浸润,愈发沉重。
身侧凌霄小驭了几步,低声道,“殿下,前边便是润州府地界,台县县令接到了风声,已在城门口等候,殿下可欲在此地让大军修整几日再出发?”
陆执眉眼疲惫,喉结动了动,“也好。”
他复又问道,“扬州那还是没消息?祁时安可有来信?”
提及小夫人,凌霄摇了摇头,“派去扬州的探子皆统一口风,小夫人自三年前年关离开后便再没了踪迹,隔壁州县也都派去了暗桩,也没有消息。”
陆执眉心拧着,默了半晌,“再探。”
凌霄抿唇,不敢多言,三年来派去江南一带的消息皆无功而返,若不是国事当前,殿下怕是已经要疯了一般擅离职守去寻小夫人。
如今,这场战役结束了,殿下多年来绷着的心弦也断了,心疾愈发严重,每日都要依靠药物才能入睡。
唉……
傍晚,天色渐沉,隐隐起了风,空气中氤氲着薄凉的春意。
沈灵书推开门,想着将门前新栽的花盆挪回去,却冷不防听见一阵地面颤动的声音,她眺目远视,看见了一条黑线由远及近,似是官兵。
她美眸凝了凝,这两年大邺一直与祁国开战,难不成班师回朝了?
她地处于润州府下的县城里,得到的消息不多,只知道这场战役打了很久。
沈灵书没再看,弯身低头去抱花盆。
与此同时县令赵绥远陪着太子一行从街道上走过。
“殿下,这边请。”
有风偷懒,这句细细低语没能传有情人耳边。
沈灵书拍了拍衣裙上的土,抱着花盆站了起来。
陆执被人群簇拥着,眉眼冷隽,擦肩而过。
沈灵书捧好了花盆,才凝眸仔细看渐渐远去的队伍。
人潮拥挤,她只依稀瞧见了一群人围着一个人,恭敬谄媚。
离得太远,她看不清,只依稀瞧见那人背影笔挺,袍角清贵。
应当是个大人物,她断定。
天色彻底黑了下去,岁岁这个时候应该饿了,她得赶快去做饭了,用过饭还要把岁岁送到刘婶婶家待一会。
答应送给县令夫人的绣品,今晚她一定要送到,不能迟了!
第52章 相见
“阿娘, 喝糊糊……”榻上的小奶团子锁在锦衾下来回打滚,奶声奶气的唤着。
沈灵书将花盆放在一处后便洗手去煮米糊。
她又兑了点乳白色的鱼汤,用小木勺轻轻舀了点在唇边感知温度后才坐在榻旁。
第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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