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地笑了。
8
“行了,崔老师,你什么也别说了。”黄校长皱着眉头。
“可是。”
“怎么?你还想说什么?”崔老师看了一眼站在校长身边的李奕华和蒋子怡,后者直勾勾盯着他,毫不掩饰地,露出胜利者的姿态。
“我很抱歉,真的。”
“抱歉?唉,崔老师啊,上次你可是保证过的……对不起了,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再去上课了。”
“这个。”
“干什么?你有意见?”黄校长开始发怒。
“真是抱歉。”
“行了,走吧,走吧。”校长故意把走吧说了两次,外面的天都是云。晚上也许会下雨,也许不会。
从校长室出来,已经下午了,想起还没吃午饭,崔老师便径直地朝校外走去,那里有真正的生活。去市中心散散步吧,学校已经把他封闭得太久了。
一个荒谬的世界。耳边响起黄校长最后那句,“走吧,走吧”。
于是他开始向市中心走,带着中年失业的苦闷,带着失去的青春的回忆。被上面和下面夹着,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如同三明治里的肉片那样苦闷的人。
走着走着,他看到一个耄耋老人,皮肤褶皱而黑,穿着白色西装,站在人行道上,张开双臂,向行人发着传单,那白色的西装笔挺,在工人新村外油腻的人行道上显得荒谬且格格不入,像是一只飞蛾掉进了泔水里。行人避之而不及,好像是躲避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当崔老师走过老人的时候,他递给他传单,用带着浓厚西北口音的普通话说,
“先生,信耶稣吧。”
崔老师盯着老人的脸看了一会儿,好像不理解他说的话的意思。
“先生,信耶稣吧。”
老人又说了一遍,崔老师接过传单。传单上的标题白纸黑字写着五个大字,“耶稣也爱你”。
“先生,你知道苦难的日子何时能够结束么?”
崔老师摇了摇头。
“先生”,老人继续用带口音的普通话说,“信耶稣吧,至少他还爱你。”
老人褶皱的眼里开始流泪,崔老师不好意思停留,便快速低头行过,走了七八步,他看到马路边的排水沟里,挤满了废纸,那都是老人的传单,写着耶稣也爱你的,和性病的小广告,开锁的小广告,找小姐的广告一道,给行人揉成一个团,投到遗忘的黑洞里。他感到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击中了。上海真是一座魔幻的城市,这里的地下,埋着唐的砖,汉的瓦,希腊的柱,罗马的画,如果你仔细挖,也许还能找到些许英吉利的黄金和法兰西的楼,德意志的枪炮和苏维埃的高墙。这片土地结出来的果实多少带点魔幻现实主义,英吉利走了,法兰西走了,德意志走了,苏维埃走了,留下这一座具体且多雨的城市,和两千四百万无时不刻都想做爱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工人新村的六层赫鲁晓夫楼,晾衣杆挑着乌云,春天代表虚无的幻想,四月是顶寂寞的月份。
大街小巷那么多蓝色的黄色的外卖员,骑着电动车摩托车,争分夺秒地,庸庸碌碌急急忙忙地活了一天,有的被汽车撞倒,再也没有爬起来。人民医院前门,五六个老人,蓬头垢面,依墙而坐,穿着发黑的棉袄,漠然地盯着上街沿的一块红牌,上书“拥抱新时代”五个金色大字。老人前方的地上,铺开了一块瓦楞纸板,用工整的楷书写着清爽的毛笔字:我们是某师某旅某团某营某连某排的战友,为国效力一生,现在得了肺癌,急需治疗,被医院拒收,请人民群众给我们一个公道。
可怜的人的纸板上都写着可歌可泣的故事,但那一块承载苦难岁月的瓦楞纸板却又使得整个故事那么廉价,那么荒谬,弱不禁风。而谁又能分得清真假呢,这是消除了国界与文明的时代性悲哀。崔老师这样想着,叹了一口气,往老人的纸板上放了一张二十块纸币。没想到那个老人捡起钱,用自己干枯的手握住崔老师的手,把钱又塞还给了崔老师,那意思是说,我们不是叫花子,我们不要钱,我们要公道。
公道,多么冠冕堂皇的字眼,可公道是无形的,二十块是具体的,就像体制是无形的,红色的横幅是具体的。谁都想要公道,谁都想要二十块钱,这就是这座城市,这个五千年的文明,崔老师想到了自己,读了那么多的哲学书,世界还是那么乌烟瘴气。他想到了马克思说的,哲学不是解释世界,而应该改变世界。他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改变世界,又何其困难,哲学对他来说,更像是一座避难所,避开外面的乌烟瘴气的上海,每一个人都对这个城市带着自己的不满,每一个人又深深地沉醉其中无法自拔,这就是生活,就像叔本华说的,人生,无非是在得不到的痛苦与得到了的无聊中钟摆似的摇,生活便是在这无尽的无聊与痛苦中,显出它荒谬的本质的。在无尽的钟摆的荒谬轨迹里,他看到了祁晓雯,看到了医院前的老兵,看到了信耶稣的老人,看到了成千上万成亿上兆的,活着的,死去的,和尚未出生的渴求公正的人。但是他毫无办法,因为自己也是这无数人里的一个。
星期三的下午,古老的阳光一如既往地光临这温暖如牛粪般的人间,和他回忆里的八十年代一样,搪瓷杯冒着热气,寂静占了上风,每道光线里都镌刻着忧郁,风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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