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宫里,朱厚照在召见先前提过的少府郎中,宋衡。
“……盐场拍卖,从经济的角度看,的确是个好办法,如此朝廷的负担最小甚至于没有,产盐、销盐都不关朝廷的事,朝廷只用得一笔银子。但如此盐法最终还是会让朝廷背上沉重的负担。”
朱厚照是在前面走,他听到这句话有些惊讶,侧过身看了这个宋衡一眼。
他还很年轻,但胡须里有白色夹杂。
“什么道理?”
宋衡弯着腰,他很恭敬,但讲话一点也不恭敬,“盐铁自古都是专营,盖因其利巨大。朝廷来做这门生意,天下人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可若是换成私人,眼热者就会不服,凭什么张家可以,我徐家不可以?这样一来豪族、勋贵全会牵扯其中,根本难以阻拦。”
“所有人在这里面相互熬斗,一切的原因便是因为朝廷离开了。到那个时候为了维持秩序,朝廷又得派官员,现如今甩掉的包袱,不是又回来了?”
“灶户的利益得到保障也是空想,百姓也吃不到廉价的食盐,因为盐商的成本很高。真到了那个时候,盐业必定也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而且朝廷会忽然发现,在里面连一个自己人都没有。”
朱厚照笑了笑,“你有没有想过,没有自己人,处置起来才容易?”
宋衡语气一顿,
“如陛下是这样的心思,拍卖法倒也可以施行。只是后世之君怕是没有陛下的魄力。”
“后世君主若是昏庸,朕给他留什么制度都不管用。”
朱厚照是调整了自己的斗争心态,而他仍然认为拍卖是个还不错的办法,尽管它有隐瞒产量、引发盐商争斗的坏处,但是历代盐法都是有好有坏。
最好的开中盐法,已经在明初度过了它的美好时光。
其实这样蛮好的,所行之法的不利后果在之前就全都考虑到,而不是施行了以后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只不过他以往的想法确实要变,
因为不去开罪那些既得利益者实际上有些想当然,如果不把盐法里的官员得罪一批,那他这个皇帝连盐场的产量都摸不准。
因为官员们面对新的改革,很快就能够找到其中的漏洞,即把盐场的产量降下来,然后和盐商相互合作,盐商以低价取得盐场的经营权,之后再分利给官员。
“……盐法的事,等礼卿回京以后,我们再做商议。今天宣你进宫,是为了其他的事。”
宋衡执礼,“请陛下吩咐。”
“恩。”皇帝负着手,“朕前几日出宫,看到因营造不夜城京师南城聚集了大量百姓,除了官府,还有商人所进行的各类营造,朕估计这两年涌进京师的有十万人不止。这些大多是穷苦百姓,他们在京师之中只能租赁而居,而且越是便宜的租住越是能够吸引他们,这样租房子的人为了多赚租金,便不停的给自家的房屋改制、加上各种隔断。”
“若是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京师南城很快就会变得拥挤不堪,且人畜屎尿难以清运,过不了多久皇城脚下就会变得臭气熏天,到那时一旦有个火灾、瘟疫,那就是震动天下的大灾祸。这一点,朝廷不可不防。”
火灾还好,万一有瘟疫,离皇城这么近的地方,很容易皇帝自己也搭进去,所以这件事由不得他不重视。
宋衡本身也走过南城正阳门外那些地方,他脑海里也有画面。
因为人员聚集,这两年京师像摊大饼一样盖了许多房子,但那些房子也都是很简易的房屋,有的就是搭一下。
张家搭一下、李家再跟着搭一下,搭着搭着一片聚集区就出现了。
如果真有火灾……
都是木质结构的房屋,那样数量的人员聚集,的确是不可想象。
“陛下先见之明,臣万分敬佩!”
皇帝摆摆手,对他的马屁之言也没有放在心上,“朕的想法,朝廷要对这些入城的百姓做个妥善的引导和安置。”
宋衡听明白了,“陛下可有读过《太平广记》?”
朱厚照摇头,“这本书,朕还未读过。”
“臣记得《太平广记》记载:河东人裴明礼,善于理业,收人间所弃物,积而鬻之,以此家产巨万。《汜胜之书》也记载,汤有旱灾,伊尹作为区田,教民粪种,负水浇稼。区田以粪气为美,非必良田也。因而人畜粪便倒不是问题,臣可在少府之中专设机构,再雇佣一些人手,每日清晨沿街收取,再售与附近百姓,浇筑良田。只是京师之中,棚搭乱象,其实难解。”
“难解也要解。以往已经搭建的,要注意分步消解,之后京师中要禁止搭建危房。为此,朕准备筹备京城规划司,隶属少府,由你任司长。”
宋衡不谢恩,他只是不解,“陛下,不知这规划司主要做什么?”
刘瑾在一旁翻白眼,怎么少府里尽出顾佐这样的人,皇帝重用倒是赶紧谢恩啊,谢恩了再问会怎样?
关于这个京城规划司,朱厚照也考虑了一段时间了。
这些机构,最主要是必要性。先前他还在犹豫,但是前几天出宫一趟就发现,这件事还是早做一点好。
否则等开始出现各种问题,其实就有些棘手了,而他作为一个后来人,其实有条件可以把事情往前做。
所以原因有两个,一是京师里确实已经聚集了十几万的贫民,且不仅仅是不夜城,民间的商人也在营造,另外为了给这十几万的百姓提供必要的生活所需,各类功能性建筑其实也层出不穷。
而只要他作为皇帝,可以料想到未来几十年,京师的人口规模一定会越扩越大。
既然如此,当然要做在前头。
“你在少府里也有段时间了,应该明白经济一词的含义,经济中城市经济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以营生为分,就是以后的百姓可以种田,也可以做工。”
“做工的百姓会越来越多的。”
宋衡忽然出声打断了朱厚照的话。
这是君前,像他这样莫名其妙出声,而且说得如此肯定,朱厚照想知道理由,“你为什么觉得做工的百姓越来越多?”
宋衡平静的回答说:“因为种地对于百姓来说风险太大且实际上并不能够养家糊口,而做工只需出力,不需成本,且一年四季皆可以做工,没有农时。”
朱厚照落下眉头,“说得仔细些。”
“陛下是否以为,没有土地的百姓才来做工。”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宋衡语气生硬,拱了拱手就开始说:“微臣去民间看过,现如今京师周遭的百姓,即便是有田的百姓也会卖掉良田,换取一笔银子到京师做工。所以微臣说棚搭乱象难解,并不是说少府没有银两营造出足够百姓居住的房屋。”
“而是因为从此往后会有源源不断的百姓入城用工。这道理,便是因为种地实在风险太大,一年到头伺候土地,辛苦不说,即便是丰年也一样会吃不饱,要是遇上个灾荒之年,缴了粮便不剩什么了。其实以往没有京师用工时,也会有百姓将土地卖出去,主动去当佃户。因为佃户不需要购买种子、农具,不需要缴纳赋税,没有成本,只要出力即可。相比较而言,自耕农什么都需要自己购买。”
“百姓在丰年也要饿一点肚子,更不要说不是丰年了,所以卖出土地就是一个灾年的事,或早或晚都会发生,而与其在灾荒之年、困难之时贱卖自己的良田,有些百姓就会考虑提前卖掉。”
某种意义上,自耕农且不是很富裕的那些自耕农就像开门做买卖的小商户,自负盈亏。而佃农虽然是在给别人种地,但却是轻装上阵。
“……朕,以往确实不知道这些事。”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陛下愿意承认自己不知,臣为陛下贺!好在朝廷当中还有大臣知道,臣也为陛下贺!”
朱厚照忍不住轻笑,这个家伙倒也有些意思。
“这样的情况现在多吗?”
宋衡回奏:“以往主动当佃户的只是偶尔见过。现在卖田入京的,十有三四。”
朱厚照皱眉,这个比例就蛮大了。
其实古代皇朝的土地兼并一直没办法根绝,说到底就是宋衡的那句话:种地的风险很大并且养不活一家人!
他站起来负手转悠,脑海里也想过很多。
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两件事。一,改良农具,提高效率;二做好大城市的规划建设。这两件事不是一时,而是长期要去做的事。”
有新的谋生手段,那么百姓涌进来,这便挡不住。
但是粮食安全一样重要。所以这两件事都要做。
“改良农具……臣需要工部与少府一起。”
朱厚照拒绝了,传统的官僚机构并不具备创新的动力和能力,“不,就你们。少府有粮商,更少的人、种更多的地,如何改良农具你们自己想办法。至于京城规划司,看来朕此时设置也更加有必要。”
“京师的营造乱而无序,京城规划司就是要改出这种状态,你的职责就是要让京师的扩充变得有序,居住区、商业区、产业区这都要提前规划,找几块木板就搭个棚子的时代在京师结束了,京师要分功能区规划,并且要把控建筑的质量,每一栋新建的建筑都要经过规划司的批准,高度、宽度、产权、用途……都要在这里报备。”
宋衡胆子很大,他问了一句,“这……有什么用呢?”
“如果再有这样的贫民聚集,朝廷就可以提前将其分散。另外,实际上也可以对特别的功能区进行控制,比如……不符合条件的商业建筑不允许在朝廷划分的商业区内进行营造。时间长了以后功能类似的建筑相互聚集,可以形成更加聚集的商业。譬如不夜城。而它的租金也会逐步上涨。”
这是现代经济理论。
宋衡一开始不理解,但稍做思考之后就能够完全体会,“陛下的意思就是要让商业氛围很浓的地方更加的浓,这样百姓会到这里聚集,商铺自然也就聚集,而租金也会更加稳定。”
“孺子可教。但其实对于京师的整体布局更为有意义,举个极端的例子,如果没有规划,那么再水云间边上修筑一个垃圾场,这像话吗?”
城市规划的意义,这个念头的人尚不能够理解。
但朱厚照相信,在做的过程中,他们会慢慢明白的。
商业机构的聚集也有利于朝廷收税,否则花那么大的心思,银子在哪儿能见着啊?
而现在,宋衡也是摸到了一些门路,他知道这样整顿以后,京师一定更加繁华热闹,于是心中不禁对未来多了几分憧憬,
“陛下,臣明白了,臣一定不辱使命!”
第三百三十七章 在大明搞学区房
朱厚照不了解世界城市规划的历史,但他相信,在这个年代设置规划的官方机构,并对城市发展做出干预在世界范围内也一定是比较早的了。
城市规划的基本作用包括美化城市环境、改善人居环境,促进城市公共职能的公平,当然也有促进城市经济持续、健康发展的功能。
不过好处明显,但也要做得下去才行。
所以这件事真正考验的还是宋衡。
当然,他自己乐于接受京师规划司的职位。
从正德皇帝执政以来,类似这样召见官员、给以特殊任务已经是一种标志性的动作,第一天大家还不了解,但到了这个时候宋衡自己都明白了。
干得好,前途无量。九卿都不是不可能。
干不好,就只能收拾好自己所谓的才能滚到角落里说一些怀才不遇的酸话。
实际上,能有这个开始,就说明皇帝已经注意到你了。当初张天瑞、顾佐,甚至杨一清都是这样的路数。
所以宋衡对此激动不已。
他虽然也不是特别注重名利的人,但一个人总是有想要做一些事情来实现自己心中抱负的冲动的。
出宫以后的一整个晚上,他都扑在这件事上,还立马找来两个好友,屋子里也堆满了从其他地方或借或买过来的资料,就着蜡烛微弱的灯光,他们在一起讨论、商议,至少自己得先有个眉目吧。
按照一般的处事逻辑,皇帝虽然给了你这个任务,但也不是说明天立马就开始动,关键是怎么动、动哪里,什么打算?
这些也都要形成一个东西,交给皇帝看,如果点头了,好,那就照此实施。
所以宋衡和他的两位好友研究的是这么个事,而他们现在的状态就有点像是车库创业的青年,人在发掘宝藏的时候的潜力是无限的,即便是深夜子时,他们也精神抖擞。
宋衡找来的两个人,一个叫宋越,其实是他的族弟,没有进士身份,是个举人,为了科举这两年一直在他这里居住,省得回他们老家陕西。
另外一个人叫张池,是和他在少府的同僚,因为脾气相投,所以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密友。
宋衡见了皇帝、并带回来规划司司长的官身,实际上也让他们二人备受鼓舞,所以宋衡提出来要他们帮忙,他二人二话不说全力相助。
第3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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