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王妃闻言,很是意外。
人人都说她命好,出身显贵,嫁入高门。王府门风清明,府中诸事简单。婆母慈爱体恤,王爷没有妾室。她初怀便是双生子,一举得两个男丁,那时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
后来她先是经历丧子之痛,接着又夫妻分离。这些年王爷远在边关,她一人支撑着王府上下,白天一个人,夜里也是一个人,夜夜独守着空闺。便是如此,京里的那些夫人们还常说酸话,说她清闲自在,诸事都不用操心,最是闲人富贵命。
可她心里的寂寞孤苦,无人能知。
她想不到这样的话竟是从一个晚辈口中说出,一时之间有些情绪复杂。
谢姝观她神色,想了想,又道:“王妃娘娘,世子爷之所以找那把剑,原是想送给他兄长做冥诞之礼。”
“……是这么和你说的?”
“是的,他是这么说的。他说他想起他兄长在世时,似乎喜欢这把剑,他早就想送了,但一直没有找到,这才找小女过来帮忙。”
翎儿想把这剑送给缨儿?
镇南王妃有些恍惚,慢慢走到窗前。
窗外是一小片竹林,另一间屋子亦是如此。王爷习武出身,对两个儿子期望颇高。因着缨儿体弱,便只能寄望于翎儿一人。
王爷越是偏爱翎儿,她就会加倍对缨儿好,她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弥补缨儿,才能让缨儿不因自己的体弱而自卑失落。
那木剑是王爷亲手雕刻,她记得翎儿得到后极为欢喜,日夜不离身。她以为缨儿拥有自己所有的关爱,必是不会如何的,却没想到有一日她看到那剑被缨儿拿在手中。
她那时才知道,哪怕自己倾注再多的心血,缨儿其实还是羡慕翎儿的。本以为缨儿会很快还给翎儿,没想到缨儿就出事了……
他们兄弟二人仿佛天生相克,打娘胎里就开始争抢。若不是翎儿太过霸道,缨儿又何至于生下来又瘦又小,险些养不活。
她的缨儿啊。
那么乖巧懂事的孩子,太贴心太让人心疼。如果不是为了偷偷去给她采荷花,也不会故意避开下人而溺亡。
这些年一想到这点,她就心疼内疚到不行。除了把所有的思念都给那孩子,她什么也做不了。哪怕面对自己的另一个孩子,仿佛多一点关心和爱护都是对那孩子的不公。
“缨儿极其聪慧,三岁识字,六岁成诗。王爷曾说过,他们兄弟二人一人从文一人习武,长大成人后必是同样出色。但是他没有长大,他……”她有些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谢姝也跟着难受起来,丧子之痛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恐怕终其一生都无法释怀。
“小女曾听人说过,有的孩子来这世间一遭,并非是一场经历,而是来报恩的。无论这一世富贵贫穷,他都不会有任何的留恋,报完恩便会自行离去。”
“报恩?”镇南王妃转过身来,喃喃着:“你是说缨儿是来报恩的,他之所以走的那么早,是因为他报完恩了?”
“小女也是听说的,但无缘不聚,无债不来,应是有一定的道理。王妃娘娘您只要想着他早早离去,正是因为他已得圆满,或许心里也就那么难受了。”
多少年来,镇南王妃都囿于长子早夭的阴影中,所有人都让她节哀,还有人让她忘记,却没有人如此宽慰过她。她积压在内心的负担与内疚仿佛轻了许多,神情似悲似喜。
过了好一会儿,她渐渐恢复常态,正了正神色。
“你这孩子,说话怎地如此老气横秋?”
谢姝心道,自己都活了两辈子了,能不老气横秋吗?
这个想法刚刚过去,她立马想起门外可能还站着一个会读心的人,当下有些无语,人也有些麻了。
行吧。
反正老底也被人掀得差不多了,不差这一点。
而门外的萧翎在听到两辈子几个字时,若有所思。
这时她听到镇南王妃问:“翎儿有没有和你说其它的事?”
她心念一动,猜测对方是不是想了解一下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斟酌了几下,决定还是直接了当。
“王妃娘娘是指他和他兄长还有您之间的事吗?”
镇南王妃不自在起来,轻轻“嗯”了一声。
谢姝道:“我娘常说,世上没有几个当母亲的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兄弟姊妹是缘分,父母子女也是缘分,小女觉得世子爷和您之间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么?
镇南王妃心有触动,陷入沉默。
有些事她无人可说,有些话她在别人面前也说不出口,但不知为何今日当着这孩子的面,她居然有了倾诉的念头。
良久,她轻声道:“我怜惜缨儿在娘胎里就受了亏,难免会偏心照顾。他们是亲兄弟,我以为翎儿也会怜惜体弱的兄长,可是他竟处处为难缨儿,半点不顾兄弟之情,还因此对我不满,你说,我岂能不恼他?”
“王妃娘娘,小女以为他的本意并不是和你们作对,而是想引起你们的关注。”
“此话怎讲?”
“小女幼年时,邻家有一位哥哥。他总爱捉弄小女,扯着小女的辫子玩。小女烦极了他,他却越发变本加厉。直到有一天小女被他气哭,他手足无措地道歉。小女才知道他之所以捉弄小女扯小女的辫子玩,是因为他想和小女一起玩。当年世子爷还小,小女想着他会不会也是如此,想让他兄长陪他一起玩,想让您多注意他。”
【世子爷,不知我猜得对不对?若是我猜错了,您别生气。若是我猜对了,您也不用谢我。毕竟我这个人吧,做好事喜欢不留名。】
萧翎因着自己母妃的话,还沉浸在过往的记忆中,被她最后那句给气笑了。
做好事不留名,她倒是敢讲。
镇南王妃却因为她的话,而再次陷入沉默。
难道翎儿真的不是有意的?
谢姝该说的都说了,她觉得镇南王妃需要时间消化。于是她福了福礼,道:“王妃娘娘,您一定累了吧?要不要小女唤人进来侍候您?”
镇南王妃回过神来,感慨她的知情知趣,自己确实想独自待一会。
“你出去吧,不必唤人进来。”
……
谢姝一出来,便看到果真未曾走远的萧翎。
【世子爷,您都听见了吧?】
“走吧。”萧翎道。
她跟在萧翎身后,一前一后出了缨翎居。
二人来到一处背人的阴凉处,然后萧翎停下脚步。
树荫如盖,他白衣墨发清雅无双,挺拔的身姿似乎被淡淡的忧郁笼罩,瞧着有几分遗世独立的落寞之感。
思及他与镇南王妃的关系,谢姝想了想道:“世子爷,我觉得您和王妃娘娘之间应是有些误会,若是说开了,或许会好很多。”
他方才就站在门外,不仅听到她们的对话,也听到她们的心声。原来是因为父王对自己的看重,让母妃越发偏心萧缨。哪怕他也是母妃的儿子,哪怕萧缨已经不在了,母妃还是忘不了萧缨,甚至觉得若是对他好,就是对不住萧缨。
曾经年幼的自己不明白,为此委屈又难过。而今长成人后自己知晓其中的缘由,但又能改变什么呢。
“误会也好,没有误会也罢,我已经习惯了。”
谢姝听他这话,便知他其实还是有怨。
“世子爷,您是习惯了,但您却还是心中有怨,我一个外人也不便劝您什么。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您觉得一辈子都和自己的母妃这样僵着能自己心里好受的话,那您就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好受吗?
自然是不好受的。
萧翎不说话了。
谢姝不会读心,但她看得出来萧翎应该不太好受。
她脑子一转,灵机一动,道:“世子爷,如果您不愿按照王妃娘娘的意愿娶赵大姑娘,我倒有一个法子,能帮您解决这个烦恼。”
“什么法子?”
她清了清嗓子,道:“这些年王妃娘娘心结未开,您父王不在府中,您又与她不亲近,她内心一定很孤独,所以才会时常去接赵大姑娘进府陪她。我认为她对赵大姑娘的包容偏袒,并非是觉得赵大姑娘深得她心,与您极为般配,而是她没有更好的人选。她太寂寞了,太需要别人的陪伴和关心,您越是抗拒,她就越觉得非赵大姑娘不可。”
“所以呢?”
“所以您要走赵大姑娘的路,让赵大姑娘无路可走。”
萧翎:“何意?”
谢姝觉得自己说得够清楚了,瞪着大眼睛看着他。
【世子爷,您这么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您会读人心,您若是想对一个人好,或者是想讨好一个人,必定犹有神助事半功倍。一旦您和王妃娘娘的母子关系缓和,她有了您这么个贴心的好儿子,您觉得她还会为了自己的侄女而与您这个亲儿子离心吗?】
他半垂着眼,瞳仁中全是她的样子。
她的眼睛最是好看,又大又清澈,无比认真地看着人,仿佛想从别人眼里得到认同一般,像是对人极为信任的猫儿,等待着人给她顺毛。
鬼使神差般,他的手抬起。
她吓了一大跳,往后连退好几步。
【怎么?想打人?就算我说错了,您也不能动手啊?】
萧翎回过神来,差点气笑。
难道在她心里,自己是这样的人吗?
她目光有些警惕,“世子爷,您的东西我也帮您找到了,我是否可以走了?”
“你为何帮我?”萧翎问。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当然要对得起您出的银子。顺手的事,能帮我就帮了,一回生二回熟。下次若再有这样的事,世子爷您记得再找我。”
【有钱不赚是傻子,我才不会和钱过不去。】
“你不是傻子,你是老六,你是二百五。”
“……”
谢姝气极,转身欲走。
脚步才刚挪动,手臂被人抓住。
这里有点偏僻,树荫与角亭巧妙地形成一个死角,而他们就在死角中。阴影之下,间或有叶隙中洒进来的金光。
萧翎的脸在金光中如圭如璋,仿佛清风明月,但他那双狭长的眼却如两刀出鞘的剑,泛着幽寒的光,又让人有种胆战心惊的错觉。
“民间志怪中记载过借尸还魂的故事,话说前朝有一位柳姓女子蒙冤而死,死后魂魄寄生在另一位张姑娘身上,借着张姑娘的身份为自己报仇雪恨。若有人从异世而来,不知此番借尸还魂又是为哪般?”
谢姝倒吸一口凉气。
又被这人给猜着了,她还有隐私可言吗?
【你干嘛老揭我的老底,我上辈子哪得罪你了?你管我从哪里来,又管我为了什么而来,反正我原本与你并无交集,自然也不是为了你而来!】
“这么说你确实是从异世而来,你四岁那年大病一场,是否就是那个时候?”
谢姝震惊了。
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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